第八回睡柴堆鸳鸯惊赤焰编花榜狐兔聚青年
原来何其甫家里,平素用了一个老人家,叫做孙大。为人约有四五十岁年纪,到是怪老实的。一生并未娶过妻子,偏生前一进汪府里,自六月间新雇了一个小媳妇儿,伏侍他家两位小姐。那小媳妇儿伏侍粉面,每逢上街沽茶买酒,便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同她嬉皮笑脸,或是在她肩上拍一下,或是在她腰上捏一把,那小媳妇儿也装着正经便劈头劈脸的骂,甚至还捏着一个粉拳头儿,在那些人身上还敬几下。记得有一天走路的时候,被一个冒失鬼很很的在她黄鱼脚上踹了一下,她疼得急了,弯着腰揉住脚,信口泼骂说:“瞎了眼的死囚,你踹了你祖奶奶的脚,你踹了你妈的脚,你踹了你姐姐的脚,你踹了你女人的脚。”
她原是顺口儿说溜了,不防备末了一句,却被人讨去一个老大便宜。旁边看的人,一个哈哈都大笑起来,她才省悟过来了,不由又羞得彻耳通红。却好孙大也从街上回来,见此情形,遂把那个踹脚的人骂了一顿,还要上前打他。经人劝散,孙大遂扶了那小媳妇儿回去。小媳妇儿自此同孙大便十分亲热,就如那书上说的佳人才子一般,一个感恩,一个知己,花前月下,也就缠缠绵绵起来,晚间便时常勾搭孙大。无如孙大是个未经人道的真真童男子儿,却不大懂得风月之事。经小媳妇儿费了一番功夫,才把一个蠢如鹿豕的孙大,教成一个私期密约的情人。孙大这一天看见他主人何其甫,同着一位标致新娘子,双双入寝。他不禁也想要温理温理旧书。便背地里同小媳妇儿商量。小媳妇儿睨着一双骚眼说:“你也太没正经了。人家今日忙了一天,还来歪缠着人。况且有许多帮忙的在此,诸如刘二爷、王大爷,还有那一个小福子,鬼灵精儿似的,被人看出破绽,我明日还见人不见人。”
孙大被他一阵抢白,到也死心塌地。谁知到了下半夜,众人辛苦,都东倒西歪,或是睡在桌上,或是睡在椅上,便是孙大一张稻草铺的板床,都给人睡满了。孙大颠头播脑,正在厨房锅灶前,洗抹碗碟,预备明日装点心应用。是时身边却静悄悄的没有别人,忽然背后伸过一双手,把自己两眼朦得紧紧的。孙大吃惊,正待叫唤,觉得那只手上仿佛套了个戒指儿冰冷的,有一股甜香从手掌里透出来,孙大是闻惯了的,知是小媳妇儿,便呶呶嘴,笑向自己床上道:“没有地方,闹怎的?”小媳妇儿笑道:“蠢瓜,放着好地方你不知道。”便跑到灶背后,放下一捆芦柴,垫在地下,叫孙大快来。孙大喜出望外,赶忙过去,连手里一只肉碗,都来不及洗净,顺手放在一张矮凳上,还嫌灶后黑暗不亮,又将灶上一个油盏,提了放在地下。正在得意,偏生远远的来了一只黄狗,东闻西闻,闻见肉香,便将两只前爪,向矮凳上一搭,去舐那肉碗,一个不巧,把肉碗碰在地下,啷一声,便将小福子惊醒,嘴里叫着孙大,什么东西?看官,这一声不打紧,却把灶背后的两个人,老大吓了一跳。孙大朝起一站,小媳妇儿赶忙也站起来想走,慌慌张张,一只脚偏将油盏踢翻,地下垫的是芦柴,着火便烧,小媳妇儿吓得一溜烟走了。孙大也是吓慌,看着那火拉拉杂杂,烧得好不热闹。此时众多男女仆从,均都惊醒,也不知道火是怎样起的。大家浇水呼救,一时沸翻。前进汪老太也携着两个女儿跑入来。何其甫家这许多女眷,还有何氏都在家不曾回去。大家吓得目瞪口呆。便是美娘也顾不得哭泣,也跑出房门探视。到底何其甫因为自己的身家性命,竭力的帮着众多仆人,七手八脚,好容易才把火扑灭了。
何其甫转回屋内,众多女眷围绕着,问长问短。何其甫喘息略定,便指手划脚说,如何柴堆上有火,我如何用水拚命的浇灭。此时各客惊魂平静,再仔细将何其甫一望,羞得大家口里连珠喊阿呀阿呀,原来何其甫听见火信,急于下床,捞了一件单褂子,向身上一披,那一条裤子,却忘记穿了。赤着两条毛腿,匆忙时到不觉得,到此站定了说话,偏生那单褂子是个对襟。那郎当下垂之物,不觉东摆西摆。先是汪府上两位姑老太,吓得用袖子蒙着脸,望前面飞跑。其中更有许多女眷,都避转脸去。何其甫还不觉得,还是何氏告诉他,说天怪冷的,你不要冻坏了。何其甫被他妹子这一句话提醒,再低头一望,刚与自己打个照面,羞得脸上通红,连连说:“怎的怎的。”便连美娘都被他引得笑起来。何其甫赶忙跳入房里,望床上一钻,东摸西摸才摸到他的裤子,穿整齐了,天已大亮,料想不能再睡,遂盥洗盥洗,打叠偕同的新娘回门。且说章府自将美娘嫁去之后,当晚送嫁的仆从便都陆续回来。他们里许多女儿,便围拢着问新郎模样儿如何?回家的人,个个攒眉挤眼,把个何其甫只形容得像个鬼怪一般,说今儿夜里,小姐准要吓掉魂,不知明日可能回门不能回门呢。诸女听了,笑得揉肠摩肚。只有章家姊妹三人,到暗暗替美娘耽心。内中便有个章老太的干女儿,小名叫做凤子,年纪才得岁,听了这话,忙忙的跑到间壁自己家里,一霎时怀中抱着一件东西,又跑得来,笑得颠头播脑,说:“你们来瞧瞧何姐夫。”
众人走进前一望,俱大笑起来。原来他把五月里买的一个泥钟馗抱着,又把平时做了玩的小衣裳一件一件的替钟馗穿起来,头上还带了一顶小瓜皮帽子。章家大姑娘笑骂道:“你这坏丫头,亏你想得出来。给美姐姐看见,不把你啐死了。”凤子笑道:“我明日偏要把他放在美姐姐面前,看他啐我不啐我。我因为回去拿这劳什子,还累我外祖父在柜顶上取了下来,几乎把腰闪了。要是闪了,到是笑话儿呢。”众人笑说:“你这样顽皮,你家那位古董老太爷不打你,还代你扒高上梯做甚么?”凤子掩口笑道:“他敢打我,我不打他就算好的了。”
当夜大家也不睡觉,都忙着剥莲子,等天一亮,便去送开门茶。莲子煨好,便你一把明矾,他一把明矾望里放,几乎不把莲罐子塞满。章老太笑道:“你们不必用明矾涩他家的嘴,我家这们一个大红大绿的姑娘,配他家一个丑鬼,还有甚么配不过,还怕他家有甚么闲话说么!”大家齐笑起来。红日初升,各事预备齐整,一直等到十二点钟,那新郎新妇的轿子,才到门首,一面放炮,一面点香烛。回门仪节,规矩是新妇在先,那美娘一走下轿,使听见众姊妹声音,她把个头恨不得垂到胸口,不肯抬得一抬。走至廊下,有两个伴婆搀着她,低低说:“小姐,等他老人家同进堂屋。”
美娘一听老人家三字,又提起她的心事,此时也不顾羞涩,脱了伴婆的手,索性也不登堂,飞也似的跑入她自己房里,黑压压的站了一屋子人,见她这种模样,也不敢笑,到反静悄悄的观看。那何其甫却大摇大摆,走入堂屋。他是个做新郎的老手,遂必恭必敬望上面一站,咦,再抬头一望,不知那个新娘子到何处去了。呆呆的立着,一言不发。
再说美娘走入房,伴婆也跟着进来,只见美娘此时,双泪如雨,见章老太坐在里面,不由的上前握住老太的手,哽咽得一句话说不出来。猛一回头,可巧梳桌上正放着美子抱来的那个泥钟馗,不知谁做促狭,偏生又代他穿了一身袍褂,钟馗头是铜丝扭成的,望着美娘颠头播脑,好似昨夜何其甫同他讲孟子的神情一样。美娘的眼光,望到那里。众人的眼光,也望到那里。不由的你咬着嘴唇,他掩着香口,都笑起来。美娘知是众姊妹奚落她的,更不由放声大哭。章老太同众人低言蜜语的劝着她,她也不信,到把廊下的仆人,堂上的陪客,弄得毫无主意,便有人先将何其甫邀入客座,何其甫气愤愤的,也不同人说话,只是长吁短叹。
内里大家议论,便去请凤子外祖父杨古愚。杨古愚年已七旬,为人甚是古道。美娘幼年,曾从他读过半年书。便请了杨老先生来训她。杨老先生年虽高迈,精神却是极好。今日本欲来陪新郎,此时听见人来告诉他美娘的事,他捻着那花白长须,不禁长叹道:“咳,三从四德,如今是长不讲的了。似此阴盛阳衰,再过三五十年,不知酿出成甚么世界。美娘嫁给姓何的,原是替何家主持中馈,勤供妇职,不曾叫你把丈夫当做玩物,丑陋些有甚么要紧,居然闹出这种笑话。美娘不是我的女学生还好,她究竟从我读过几天书,我不去责备她,还有谁人能降服得住,”说着,便命人在书房里将戒尺取来,藏在袖中。把多年不曾戴的一顶大帽子,望头上一戴,走过这边来。房中诸女,都是他晚辈,也不回避,个个垂手而立。杨老先生见过章老太,便见美娘凤冠霞帔,低头而泣。美娘见是先生进来,不由吓了一跳,忙立起身唤了一声。杨老先生说:“今日是你大喜日期,为何这般模样?我听见说你不肯行礼,我是特来受礼的,你快出来磕头,你若再倔强,我已将戒尺带来。”说着,便由袖内拿出来,望旁边一张桌子上拍得价响,一只手便来扯着美娘望外走。
美娘果然畏惧非常,也就随着杨老先生出来。众人暗暗喝彩,此时外面众人,也就引着何其甫进来,同美娘并肩行礼。行礼之后美娘自然被众姊妹将她那日要嫁书呆子的话,来嘲笑她。美娘听了,羞愧无地。那杨古愚见美娘被他降伏得妥妥贴贴,不禁哈哈大笑,同何其甫到了客座,烟灯开了在炕上,便扯着何其甫并头睡下。不曾谈得三五句话,杨老先生非常快乐说:“何其甫真是八股名家,老夫阅历半生,不曾遇着一个知己,今日幸遇何兄,便把胸中无限蕴蓄,都发泄出来。”
两人愈谈愈高兴,又是甚么天崇国初,理境精深。雍乾嘉道,天才横逸。秦大士魄力沉雄,韩慕炉议论透辟。说到得意地方,四只靴子,只管把炕边的脚搭子,打得怪响。两旁也还有许多生客,他们也不理会人家,人家也不敢来扰他们谈兴,大家只有窃窃私议。一会子杨老先生又望着何其甫道:“明春,听得我的同姓大宗师,准于二月岁考。老夫雄心犹在,还要陪你们去一躺。倘若徼幸,取个案首,补了廪生,到底生计界上活泼些。我若去时,定然同你偕行。来来来,老夫比你痴长二十岁年,我们换个帖儿,拜一拜盟,你不嫌我老古董,你可不许推辞。”
何其甫道:“这个岂敢。只是晚辈万万不敢的,晚辈明日回去,便当补送一份门生帖儿,借老先生的末光,宠荣宠荣。”杨老先生见他如此谦恭,格外心痒难搔,猛的跳起身来,双手向前一推,说:“好呀。”此时可巧有个仆人递过一碗茶来,被老先生手一碰,跌在地上,水迹淋漓,茶碗跌得粉碎。何其甫大惊,也跳起身,忙叫仆人快快检出去,不要声张,此是做喜事最忌讳的。杨老先生到不介意,更接着说道:“你的话果然不错。你尊夫人还是我的女学生呢,我同你拜了盟,她到不好称呼我了。罢罢,既然承你雅爱,要拜我做老师,我们就这样办法,一言为定,你今晚回去便写好帖子。明天大早一准在校场官盛亭茶社里会。”
何其甫答应了。是日酒筵饮宴,自不必叙述。西山日落,美娘少不得仍委委曲曲,跟着何其甫归家。杨老先生这一天,算做了一件得意的事,晚间便同他儿子谈论这事。他儿子单名一个靖字。年纪才得岁,也在家中读书。应过两次院考,尚未入学。听见父亲称赞何其甫,他便答道:“这何呆子虽有文名,性情却太暴戾。据人说他前娶的妻子,是被他一脚踢死了的。我怕章府这位姑娘,将来不免受他凌虐。”
古愚道:“你这话从何听来?”杨靖故作忸怩说道:“是汪府上二小姐说的。”古愚惊问道:“你如何会认得这姓汪的人家小姐?”杨靖道:“汪府二小姐名字叫做美琴,他家大小姐叫做玉琴,因爱慕儿子的才貌品行,两人争着要嫁给儿子。儿子守身如玉,却不敢答应他。所以他姊妹瞒着他家母亲,时常约儿子去清谈清谈,无意中说出来的。”古愚道:“你不答应他们婚姻也好,我前日已托了关亡人的马婆,向章老太处求他家红红给你为妻。章老太已有允许的意思,你千万不可在外胡做。”
杨靖道:“父亲说得甚是。但是父亲要替儿子办这件事,便该早办,总因为儿子生得太美,到了外面,便有许多人想儿子做他家的女婿。就如本地顶阔的乡绅瞿家,还托人来做媒,说他家有五个女儿,还有四个侄女儿,亲戚里面也有十几个女儿,意思想听儿子拣一个做妻子,情愿倒陪妆奁,不争财礼,说早已替儿子算过命,将来准要放封疆大臣,至少也有个学差主考。”
古愚哈哈大笑道:“说你的才学,我把全副精神教导了你,自然是人人羡慕。便论我这见善勇为,品端行正,将来庇荫你做个督抚,也是意中之事。但是你容貌虽不十分丑陋,也不至就胜似潘安,何至于引得人颠颠倒倒。况且你这张大嘴,便称不起齿白唇红,只怕又是你的撒谎罢。”
杨靖脸上一红,说:“父亲那里知道,儿子眉粗眼大,全靠着这嘴相称。前月指挥山人替儿子相面,还说是嘴大容拳,生成是个贵人模样呢。”古愚道:“这些闲话,我也不同你辩论,明日早些起身,一同到官盛亭去吃茶。”杨靖道:“儿子明日已有人约在醉仙居面馆,父亲你自去罢。”说着回身便走。古愚道:“你睡觉就趁早睡罢,不许再同凤子闹去。”杨靖不知听见不曾听见,早跑入自己房里去了。
次日清晨,杨靖知道父亲不曾起身,忙忙跑下床,披了一件布棉袍子,跑到他外甥女儿凤子一个小房里。凤子还不曾醒,他把凤子推醒了,凤子骂道:“死鬼,你起这么早做甚么?”杨靖笑道:“我同你借一件东西。”凤子道:“又借甚么东西?”杨靖道:“你把你用的那一条荷花色四角拖须的汗巾儿,借我一用,停会子奉还,决不有误。”凤子道:“你男人家要这个何用?”杨靖道:“你莫要管我,你借给我便完了。”
凤子道:“在梳桌抽屉里,你去拿罢。怪冷的,我不下床了。”杨靖一面将汗巾取出,一面又将凤子的粉盒开了,用粉扑在脸上扑了几下,又把胭脂浓浓的抹在手掌上。正在收拾停当,跨步将要出房,劈头遇见他父亲走过来,吓得将身子一让。古愚怒骂道:“大清早起,你来何干?快快替我滚出去。”
杨靖转身出来,口里唧哝道:“大清早起,我来何干,你来又有何干呢?”走到他母亲房门口,母亲唤着他道:“靖儿今日起来怎早?”杨靖不免进房叫了一声母亲,一眼看见母亲替他做的一双三道云的花鞋,帮子放在桌上,他顺手拿过来,说:“母亲这鞋子,儿子拿去用一用。”他母亲道:“这鞋子尚未上底,你拿去何用?”杨靖道:“我带上街去,看有现成底,便配一双回来。”也不容母亲再有言语,他一溜烟早跑出大门,走到人家门首石股子上,将凤子的汗巾子取出,又把母亲的鞋帮子放在里面,包好了望怀里一收。先到他一个朋友家,这朋友家的家世,我先略叙一番,然后读者才得知杨靖的心术。这人家姓贺,本人是两淮候补盐大使,家下也还饶裕。膝下有一子一女,女儿岁,男儿岁,都生得美如花玉,俱曾从过杨古愚读书。后来因为杨靖常欺负他,便不上学了,家中便请了一位雷先生,教他儿子。过了两年,杨靖艳羡他姊妹颜色,便借着世交,常时引诱他儿子出外游荡。
有一天,在他家调戏他女儿,被他女儿告诉父母。贺老便申饬儿子,不许再同杨靖交游。无如他儿子年纪尚轻,恋着杨靖带他酒地花天游玩,所以瞒着父亲,偷偷的仍同杨靖私下往来。杨靖满口告人,都说他姐姐同他交好。家中上下人等,没有一个不恨着他,惟有他儿子不察。今日人家还不曾起,他将人家门打开了,走入中庭,遇见一个女婢,杨靖悄悄问道:“好妹妹,你家小姐起来不曾?”
那女婢见是杨靖啐了一声,转身跑进去。杨靖是来惯了的,走入一个小小客座,不多时里面走出一个少年,眉清目丽,松松的拖着一条油辫子,只穿了一件藕色的紧身小袄,趿着一双花鞋,笑吟吟的说道:“蝶卿,今日好早。”杨靖也不暇答应,走上前扯过那少年的手,放在鼻子上,闻了又闻,哼哼的说:“亲兄弟,亲滴滴的兄弟,你把你哥哥爱死了。”
那少年脱了手说:“你又来胡闹了,让我穿衣服去,我们还到那里吃茶。”杨靖道:“老例碧萝春,还有甚么说头。昨日胡砚青、沈小雪、周碧芙都约定了的。我今日还要同周碧芙评理,竹西花榜,他一定要改我的名次,如若改得不公道,是要罚他的。”那少年进内收拾好了,两人携着手,走入碧萝春茶社,早见胡砚青、沈小雪二人坐在一张桌上,见杨靖前来,赶忙上前招呼说:“蝶卿,你几时遇见花仙的?”
杨靖笑道:“是我去约了他的。我不约他,他那里肯出来。”说着,便伸手将花仙一推说:“兄弟坐下罢。”花仙脸一红,望杨靖瞅了一眼,腼腼腆腆的坐下。胡砚青道:“花仙总是这般女儿气似的。他的令姐,想必是格外娇柔的了。”
杨靖望砚青也瞅了一眼,脸上也是一红说:“你们说花仙,只管说花仙,不要胡牵乱扯的。”说到此,故意将手掌一扬。沈小雪道:“哼哼,蝶卿今日又打那里来的,手掌上早又染得通红了。”杨靖故作含羞,半晌说道:“我有甚么去处,便是聘下的内人章家大小姐那里走了一遭。”砚青道:“难不成你的夫人,要你替他染胭脂不成,为何把你手掌染红了。”杨靖伏在桌上,只是哈哈的笑。花仙惟有呆呆的望,也不大懂他们的话。不多时,走过许多跌博的人来,提着一个小篮子,放着许多穿好的蜡梅花,还有放着磁器的,一霎时叮叮当当,都轮流着跌起来。杨靖赢了一对梅花,一个梅花箍子,便把箍子替花仙挂在钮扣上。又命花仙将这一对梅花带回去,给姐姐戴。花仙只管笑吟吟,站着一旁瞧看。正在凝神,忽然背后走过一个人来,大喝一声:花仙你好。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九回师道失尊严雷先生痛哭尼庵藏污垢贺公子春嬉
花仙吓得掉头一望,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周碧芙。急得说道:“你为甚么这般狂叫?把人几乎吓死了。”碧芙大笑,一把拖住花仙,行个抱腰大礼说:“我的小舅爷,你姐夫同你闹顽笑的。”花仙恨得用手去抓碧芙的脸,早被碧芙握住两只手。胡砚青、沈小雪做好做歹说开了,那杨靖便很有些不快活。碧芙也解他的意思,一笑放下花仙,望着杨靖说道:“我昨夜忙了一夜,才把竹西花榜编纂成功,煞费苦心,你们瞧罢。”说着在怀里取出一张白纸,红红绿绿的画着,望桌上一放。杨靖抢过来,偷眼一望,先嚷起来说:“为何将陈大姑娘取列第一?我知道你想他做妻子才这般徇私的。”胡砚青说:“你不用先嚷,大家公评。”遂放开来,五个人围着看,旁边还有些来吃茶的,见他们这些少年子弟不晓得闹甚么把戏,也走过来望一望。只见上面写着:西竹花榜者,风月国王,加封品花大将军。为照得有情人者真是多情人也。只为我辈,留心乎美女,故而将合城佳人,暗选登榜,窃愿大家公议,不得异言反悔,以免他人取笑焉耳。优等十名陈大姑娘顾公馆少奶奶贺花珍章绿绿不知姓名小大子章红红汪美琴赵二姑娘陆恒大老板奶奶章翠翠超等五名王美娘瞿大小姐瞿二小姐瞿三小姐汪玉琴特等五名吴凤子秋香丫头牛肉店姑娘刘小妹子白菊仙某年某月某日胡砚青、杨蝶卿、沈小雪、周碧芙顿首同拜。杨靖嚷道:“不公不公。我将章红红开列第一,你将他移在第六。我将花仙令姊花珍开列第二,你将她移在第三。我将舍甥女开列第三,你偏生把她远远放在特等第一,显是与我为难。那陈府上姑娘,一双七寸来长的大脚,他配压倒群芳。便是汪玉琴、汪美琴你也要看胡大哥面上,把她取高些。”胡砚青笑道:“舍表妹本来不佳,到不用杨兄求情,但是委曲了花仙的令姊,大家心里总有些不安,周兄还要斟酌。”
花仙看了一会,扯着杨靖问道:“你们写这些人做甚么?我家姐姐,你们为甚么把她名字写出来?”说着,便用指甲将纸上贺花珍三个字挖去。周碧芙先听见杨靖说陈大姑娘脚大,已经十分不悦,便驳道:“陈大姑娘不配第一,章红红就配第一。你说我徇私,你偏不是徇私。”便赌气将那一张花榜夺过来,撕得粉碎。杨靖也怒起来,便互相口角。正难分解,忽然门外跑进一个仆人来,慌慌张张,看见花仙在此,如获至宝,说:“少爷快回去,老爷气的了不得,说少爷又同些不尴不尬的人出入,现在书房雷师爷那里坐等,恐怕要责罚少爷呢。”
花仙听得吓了一跳,便站起身来,跟着仆人走出。杨靖还连连招呼,命花仙将他赢的一对梅花带回去。花仙摇摇头,也不转来,径自去了。此处四个人吃了些点心,那窗外彤云密布,似有酿雪的意思,朔风瑟瑟。杨靖心里有件事不曾发脱,他也不管这时候冷得利害,忽然将一件旧甯绸马褂子脱下来,又把袍子上腰带松下。众人不解他是何用意,猛听扑的秃一声,从袍里掉下一件东西,光彩射目。沈小雪离他身边甚近,低头拾起来一看,原来是个荷花色四角拖须的汗巾,笑道:“真藏已得,里面包着甚么东西,我是要瞧的。”杨靖故意上前抢夺,说看不得,看不得。又说:“人家是觉得身上发暖,将衣服脱得一脱,不料这种东西被你们看见,快拿来还我。”沈小雪那里答应,早递在周碧芙手里。碧芙将汗巾打开一望,哈哈大笑说:“针线绣得这样工致,是谁的手段?”杨靖哀告道:“好哥哥你们不要同兄弟胡闹,兄弟把真话告诉你们便是。”
遂将碧芙拉到另一张桌上,正要开谈,那沈小雪、胡砚青都要过来听,杨靖拦着说,停会子再告诉你们,遂附着周碧芙耳朵说道:“一双三道云花鞋,实是胡砚青的表妹美琴所制,是给我做表记的。那荷花色汗巾,不是别人,我前次曾告诉你的,贺花珍的帕子,放在枕边,被我夜间同他睡觉的时辰,悄悄偷来的。”周碧芙半疑半信,也就笑了。杨靖又对着胡砚青支吾了两句,后来又被周碧芙告诉了砚青,砚青正要思量偷他表妹未得入港,今听见杨靖把他母亲制的鞋子,说是他表妹所赠,他那里知道杨靖全是谎话,心中不无醋劲大发,恨恨在心。他们茶后各散,不必絮述。且说花仙随着仆人到家。仆人径将他引入书房里。花仙偷眼一瞧,只见父亲脸气得铁青,同先生对面坐着,知事不妙,勉强进来。他父亲看见花仙,不由拍案大怒,骂道:“小畜生胆大妄为,我几番叮嘱你,不许同杨家小畜生一路出去,你公然不遵我的教训,你尚有何说!快替我跪下,请老夫子重重戒饬。”
雷先生也便说道:“花仙你为何不遵你父亲的教训?理应重责,快伸过手来领打。”说着,拿了戒尺,便来拖花仙的手。花仙此时只有哭泣,泪痕满面,如一枝带雨海棠。雷先生刚刚举起戒方,猛听见对过花厅上,送过一派呖呖莺声,喝道:“老杀才,你又装鬼脸子吓人。那个敢打我的孩儿,一年的修金,另外的节敬,那一件亏负了你,你把我孩儿打死了,你须没处讨饭吃去。孩儿,你不要怕,快进来陪你母亲吃冰燕汤。”
谁知道这一番言语不打紧,早把那贺老爷吓得三魂出窍。雷先生也就赶忙将戒方藏在书案底下,悄没声儿,大家不敢出气。那花仙知道母亲来救他,格外呜咽。贺老走过来低低说道:“好乖乖,父亲是同你取笑的,快不用哭,被你娘听见,你父亲这几根胡须,包管保不住,”说着,用袖子只管替花仙揩眼泪。雷先生也是望着花仙作揖。说快不用哭,今日放一天假,不要你背书,怪我适才拿戒尺吓了你,停会子你也拿戒尺来吓我何如?花仙果然一笑不哭了。只见走进一个丫鬟,向贺老说:“太太请老爷进去说话。”
贺老听了,只索索的抖,扯着花仙,说:“好儿子,你快跟我进来,你娘若是打我,打得利害,你须同你姐姐劝一劝。”
贺老此时,一步懒似一步,趑趄着进去。一霎时,只听得内室里霹霹拍拍,打得震天价响。太太的骂声,老爷的哭声,吵得一团。雷先生吓得端坐无语,内里渐渐平静,只不见那花仙出来上学。停了一歇,忽然走进一个仆人,匆匆忙忙的,将雷先生的帐子衾枕毯子,一捆儿捆好,掼在地下。雷先生惊问道:“这……这……这是为何?”仆人答道:“太太传话,请先生回家,少爷不上学了。”雷先生听见这话,怔了半晌,一言不发,双手蒙着脸,呜呜的哭起来。仆人道:“师爷为何这般伤心?”
雷先生哽咽说道:“读书未成,穷而教读,费几许钻营谋来的馆,不干我事,白白的罹这无妄之灾。老爷被打,尚可再得太太欢心。我今被逐,永不复再见夫人金面,叫我怎不肝肠寸碎呢。”仆人见他说得可怜,很有点怜悯他,说:“师爷不必着急,等我进去替师爷讲讲情。”雷先生望着仆人深深一揖说:“大哥费心,万一我不出这件岔子,明日定然花费八文,请大哥吃四个烧饼。”仆人笑道:“这到不消,师爷留着自己用罢。”
雷先生好容易提着心,等到晚间,见那个讲情的仆人出来说:“师爷请放心罢,太太此时又欢喜起来,同大小姐在月台上吹笛子玩哩。我上前禀了一声师爷的话,太太笑说:‘既是师爷要在这里教少爷,就请师爷依然住下,并拜托师爷一件事情。师爷的书房,同门房是对面,昨日门房里老王请假回去,换了一个小王,恐怕靠不住,师爷早晚须留些心照应照应。’”雷先生不等他的话说完,连忙答应道:“是是,请太太一切放心。大哥进去,替我禀一声,说我感激在心,我不能亲自来谢太太的恩典,只好遥遥祷祝了。”
雷先生自此仍安然教他的学生,居然蝉联下去,一直到次年春间。这一日雷先生起身之后,忽见花仙绣鞋锦袜,玉貌珠衣,打扮艳丽非常,向雷先生请了一日假,说母亲今日携姐姐同我出城去逛一天呢。雷先生答应了,花仙欢欢喜喜的走进去。原来贺夫人年纪刚得三十岁,正是徐娘时节。贺老人物,不甚惬夫人之意,积威之下,欲博夫人恩眷,遂无不任其所为。海棠红谢,梅子青酸,夫人这几日,正在春困缠绵,寂无聊赖的时候,幸亏城外有座白衣送子观音庵,姑子灵修,常在贺老屋里走动,贺夫人很同她亲密,还把花珍、花仙都拜在佛前做徒弟。一年之间,贺夫人也到他庵里去几次。贺夫人这一日早起,新雨初霁,蔷薇架上,飞来几只喜鹊,聒噪得热闹。花珍梳洗才毕,推开帘子笑道:“喜鹊噪,有人到,有财有喜再叫叫。”又回头向夫人道:“娘呀,父亲今日想已过了清淮,这一次差使包管可以望升官。娘不听见喜鹊来替我家报喜么。”
贺夫人笑道:“升官有甚着喜,我到猜是有人替你做媒。”花珍脸一红,更不言语。却好案上有个水晶碟子,装满碧绿荔枝,花珍拈了一枚,望帘外打去,打得那些喜鹊,都楞楞的飞了。帘押四垂,炉香未烬,贺夫人懒懒的躺在床上。花珍坐近来,便替她母亲捶腿,笑说道:“前儿灵师傅送来的五香笋干,娘可吃不吃?她还说这几天把她院子里新出土的牙笋,着人送得来,如何到今日没有见她一根笋壳儿?”贺夫人听她女儿花珍几句话,一咕噜翻身坐起,云:“横竖闲着无事,儿呀我们今日到她庵里遣遣闷儿去。”
花珍也是高兴,遂着人告诉了花仙,打扮齐整,雇了两乘大轿,带了一个男仆,一个女仆,另外随身一个丫鬟,迤逦行来。到了观音庵门里,那男仆先飞也似跑去给信与姑子。贺夫人同儿女才一下轿,那姑子灵修,身后又随着两个带发的小徒弟,笑嘻嘻的迎接出来,说:“阿呀,夫人今日高兴,脚踏贱地,怎么不先把个信儿给我,让我们好预备预备,简亵了夫人,可是罪过。佛菩萨有灵有感,怪道大殿上一盏长明灯,昨儿晚上结了一枝斗大的花,我还猜是司里的太太,要来随喜随喜。那里知道便是夫人老爷纳福。”
贺夫人未及答言,花仙笑道:“师傅,我家老爷不在家,上月出差去了。”灵修见花仙说道,忙上前一把拖住花仙的手,说少爷越发标致了,怪爱煞人的,恨我不得将你放在清水里一口吞下去。”又望着花珍笑道:“啧啧啧,夫人福气,这一对少爷小姐,夫人便是一尊救苦救难观世音。少爷是个红孩儿,小姐是个龙女。”
贺夫人笑道:“不敢当的,师傅快不要这般说。”大家一头说着,一头走着,进了庵门,转过弥勒佛龛子背后,便是长长的一条甬道,中间乱石砌成的路,路旁用竹枝子编作短篱,一块一块的菜花,夹着些桃杏丛树,苍苔微润,粉蝶乱飞。灵修道:“怕地上滑,我来扶着夫人。”那两个徒弟见他师傅扶着夫人,也便上前一人搀着花仙,一人搀着花珍,一路走时,贺夫人身边那个丫鬟笑道:“灵师傅,我家小姐,今日还提起你后园子里的牙笋,你为甚么不送给我们去?”灵修道:“可不是。今年三月才交清明,想是节令迟,那笋子经了两场大雨,都不肯冒上来。”说着又大笑起来。贺夫人笑道:“师傅为何这般好笑?”
灵修笑道:“我笑我们贺老爷在扬州做官,太做得清了,总不肯刮扬州的地皮,如若老爷肯使劲的刮地皮,地皮一薄,不是让小尼的笋子,容易冒出来些。”大家听了都一齐笑起来。贺夫人笑道:“灵修师傅,我真正佩服你这一张嘴。”是时甬道走尽,走上了台阶,那佛殿上早香烛齐明,还有几个尼姑,披着袈裟,撞钟擂鼓。灵修放了夫人的手,沉下脸,露出十分诚敬的意思,说:“夫人请拜一拜佛。”贺夫人也便端庄裣衽,拜过了。又命花珍、花仙挨次行礼。贺夫人命男仆先将轿子打回去,晌午后来接。此时灵修又由大殿将贺夫人等让至方丈室里,两边走廊,纤尘不飞。大大一个天井里,种着四株松柏。凌霄花一直牵到树顶上,又倒垂下来,树根下全是覆着极纤极长的书带草。方丈是平列五大间,中间客座,两旁边便是密室。由密室走进去,均套着是些诸尼卧房,陈设精工,布置妥协。凡妇人家应有之物,皆无所不有。即妇人家不应有之物,内里亦无不有。贺夫人卸了大衫,随意坐着,旁边侍坐的,均是些敏妙的少尼。灵修笑问道:“夫人不吃素,我打发人进城去买点心去。”
贺夫人道:“真正用不着,我今日吃斋,师傅还不记得,今日是三月十六准提菩萨生日么?”灵修道:“原来夫人也吃准提斋,这个斋吃了是有好处的。幽冥地府他老人家赐的一盏灯笼,太太们百年之后才不至走墨黑黑的路。夫人灯笼想已烧过了。”贺夫人点点头,答道:“我自从岁嫁过来之后,便每年烧一个灯笼,如今到有十五六个灯笼了。”
灵修笑道:“夫人过到一百岁,将来地府里头挂着百十来个明亮亮的灯笼,真是有趣。小尼明日还要沾夫人的光呢。”说着,遂命徒弟向厨房里招呼,预备素面。徒弟去了之后,她又站起来说:“夫人随意,或是在小尼房里歇歇。我不亲到厨房里吩咐他们,他们是不晓得夫人味口儿的。”便忙忙的转入方丈后面,她却不曾去到厨房,悄悄的喊过一个小徒弟说:“你快快去教王厨子,拣笼里肥些的鸡,宰一只煨汤,虾子口袋儿放多些。”
那徒弟连连答应着。这个当儿,贺夫人见没有甚么小尼在旁边,花仙、花珍也不知带着丫鬟们到何处闲逛去了。自己便悄移莲步,穿灵修的卧房,接连走过几个房间,走到一处,只见窗纱一色猩红,兰香扑鼻。房里似乎有人低低私语,贺夫人不由的近前,悄将那红纱揭起一角,隔着玻璃眼瞧去,见迎面有一张楠木床,帏帐全是绣着品金龙凤,床边上并坐着一男一女,那女子约莫有二十几岁光景,素罗衫裤,簪珥通用银子,嵌着白玉,是个新寡的模样,云鬓蓬松,衣衫尚未掩好。偏生胸前露出一方大红兜子。那男子偎着她,只听低低说道:“我的那夜叉婆一日不死,你总一日难进我的门。”
那女子听见这句话,泪珠如雨般,哭得十分沉痛。那男子殷殷勤勤的抚慰着她。贺夫人看到此,芳心一动,依着自己的意思,到要看一看他们究竟作何结局。猛一转念,恐怕灵修转来,见我窥探她庵里的内容,不大愿意,依然悄移莲步退回来,幸喜灵修却未到屋里,早有个小尼,探头探脑在那里张望。一见贺夫人,便笑道:“原来夫人在这里呢,外面面席开好了,师傅打发我来请夫人的。”贺夫人一笑,随着出来,见花仙、花珍都在席间坐着。灵修笑道:“有仓猝客,没仓猝主人。薄薄素菜,聊尽小尼的诚心,夫人不要见笑。”贺夫人笑道:“师傅说那里的话,无端打搅,实觉不安。如甚么女客,何妨请来同坐坐呢。”
灵修凝了凝神,遂回头命一个小尼说:“你去瞧瞧曹奶奶,可上供完了不曾?如供完了,请她来陪一陪夫人。”又望贺夫人说道:“这曹奶奶煞是可怜。岁的人,便把丈夫亡去了。他叔公开一座布铺子,也不很看顾她。她有一个岁的小孩儿,上月又丢了。她丈夫灵柩,便停在我这庵里。她三天五天都来这里上供她丈夫一次。灵修正同贺夫人说着,早见那小尼引着一个淡妆素服的女人进来。贺夫人仔细一瞧,可不是适才在那红纱窗里见过的,遂含笑让她坐。那女子盈盈坐下,却甚和蔼可亲,问了夫人姓名,又见过花珍、花仙,言语之间,还有些哽咽声音。灵修叹道:“大奶奶,死者不可复生,你不用把自己身子哭坏了,你那大爷在地下也不安。”又望着贺夫人道:“我这位大奶奶,同他大爷在日,真是如胶似漆,一旦分手,你教他怎不伤心,来一次哭一次,带累我们还陪他淌一次眼泪。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照这样看起来,还是我们当姑子,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四大皆空,日日敲木鱼念弥陀,我也不修别的,只修来生能彀像夫人夫妇齐眉,有儿有女,又有官,又有钱。能彀这么样过一天,晚上死了都是甘心的。”
贺夫人笑道:“过一天便死,这有甚么好处儿呢!你们看着我似乎享福,那里知道我还很不愿意。我常同我家老爷说,我总有这么一天,剃了头发当姑子去,你要修来生,我们今生便换一换如何?”灵修笑得哈哈的,说:“好夫人,你不要折了小尼的福命。夫人玩意儿,说了这句话,包管小尼又要多敲一世木鱼。”众人都微微含笑。灵修道:“说话说多了,我到忘却让菜,夫人请呀,请用一块火腿,大奶奶请呀,请用一角皮蛋。少爷小姐你们不用客气呀,鸡子鸭子,随意吃的呀。”贺夫人大惊,说:“我说过是吃斋呀,如何有这许多荤菜?”曹奶奶笑道:“夫人,你不要睬他,他全是素菜,假做成这些名色的。”贺夫人笑道:“真正有趣,你看不全像真的么。”
花珍笑道:“我不知道,人家虽然要吃素,不但戒口,也要戒心,明明是素的,全用这些名目,可不是嘴里没有吃荤,心里仍然想着这些荤菜,这有甚么好处呢?”灵修道:“好小姐,说得真是的,我们庵里,成年的看不见荤菜。祖师傅授下来,恐怕我们不吃荤,连荤菜名字都忙记了,所以拣这一套工夫,操演操演,也未可知。”引得花仙笑得把菜都喷出来,离了坐位,附着他姐姐耳朵,说了几句话,便望外跑。贺夫人忙喊着他,他回说我有事去,停会子就来。此时仆妇丫鬟都在别处吃饭,花仙也不招呼人,便穿过方丈后面一个竹园,竹园之后,又是一个大大的菜圃,那菜圃东南角上,另外有座小门。花仙匆匆的推入。早见三间厂厅,槐树荫浓,压得绿沉沉的,厅上有许多少年,在那儿饮酒。旁边均列着雏尼陪侍,还有几个女儿妆束的,弄着胡琴琵琶,好不热闹。那座上便有杨靖,先看见花仙,忙忙的招呼入座。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十回嫠妇宵行蓬门窥暖昧玉人命促酒座话酸辛
原来花仙本不知道庵里后面,还有这许多妙处,谁知贺夫人先前在里面,窥探曹奶奶那个当儿,花仙同着他姐姐花珍,带着一个丫鬟,随意闲步,绕步方丈后进,看见很大的竹园,遥遥的露个小门。花仙便要拉着姐姐,同他走过去瞧瞧。花珍道:“那地方阴森森的,怕是人家停柩所在,我害怕,我不去。你要去你同腊梅去,我站在这里等你。”
花仙顽皮,便拖着那个腊梅丫头,一路嘻嘻哈哈走过去,推开一看,里面好不热闹,正是杨靖一干人在那里吃酒作乐,除得几个雏尼,还有城里私门中的娼妓。花仙猛的跳进去,到把杨靖一干人吃一大惊。问他怎么会走到这地方来。花仙把今日的事告诉了他,大家便要拖着他吃酒。花仙意思,便想在此坐一坐,那腊梅看见这种事情,很为吃惊,便喊花仙出来。花仙不得已,怏怏的起身要走。杨靖附着他耳朵,说了几句,花仙点点头,便随着丫鬟出门,里面便把门闩上。花仙一路走着,叮嘱腊梅丫头,不许告诉小姐。腊梅笑道:“我不告诉小姐,小姐知道骂我怎样呢?”
花仙道:“好姐姐,你不不喜欢我了。你喜欢闻我的脸,就给你闻何如?”腊梅带笑带气说:“小姐在那里望着呢。”说话之间,已到花珍站的所在,却不见花珍,知是进去了。花仙跑入里面,花珍笑问道:“你们可曾看见鬼不曾?”花仙笑道:“不曾看见鬼,到看见一个人。姐姐你猜里面是个甚么地方?原来是个书房,有个老者在里面读书。”
腊梅抿着嘴笑说:“老者老者,只是没有胡须。”花仙笑是来打腊梅,花珍正待追问,已见灵修及母亲陆续俱到,遂不便多话,大家入席。但花仙一心记挂着那个妙处,借着灵修说话,遂一笑站起来,告诉了花珍一声,说我到那个书房去去就来,遂又走到那个密室。此时杨靖见着花仙,非常欢喜,便添了一座,又拣了一个不曾削发的小尼。年纪约有十五六岁,名子叫做妙珠的陪他。花仙留心一瞧,见沈小雪、周碧芙都在座,还有几个不常见的,却不见有胡砚青。再转身看看妙珠,丰韵殊绝。花仙因是初会,十分羞涩。众妓之中,也有见过的,都来同花仙取笑。花仙反一言不发,低着头只管把自己穿的一件罗衫,拎住衣角摩弄,双颊红晕,圆润欲融。杨靖恐他受窘,搭问他道:“今日你母亲同你姐姐吃素斋,可还有别人陪席?”花仙才勉强抬起头来说道:“另有一个戴孝的女人,在一处吃的。”
杨靖笑向沈小雪道:“你听见么?好好都弄成一处去了。但是你尚能同你那个人叙一叙,我独不能同我那个人见一见,我是要妒你的了。”沈小雪叹了口气道:“便是会着有甚么意味,倒反累他痛痛的哭了一常”花仙也不理会他们的话,只管呆呆望着那妙珠。妙珠一笑,便递过一片梨来,花仙用嘴含着,尚未及咽,猛听外面的门,哔剥一声,窜入一个光头来,汗珠子比黄豆还大,望着杨靖等说道:“少爷们也太不检点了,如何引着贺少爷到这里来。贺太太此时急的了不得,遍处找寻,幸亏我家的人看见贺少爷匆匆到此,我特地忙着夫人小姐,来寻少爷。好少爷你几乎不把我吓死了,快快随我出来,你母亲问着,千万不要说出实话,老爷知道是要打死你的。”
花仙见是灵修,也吓得手足无措,被灵修拖住飞跑,见了夫人,夫人骂他到何处去的?花仙吓得哭起来,说:“我到竹园里出恭去的。”灵修笑道:“少爷正蹲在竹园里出恭,我怕夫人急坏了,我都不曾让少爷净手,便把他拖得来,夫人不用生气,吓了少爷到反坏了。”
贺夫人见花仙吓得啼哭,也就不忍心再说。又将他搂在怀里,用手巾替他擦眼泪,命他莫怕。停了一歇,轿夫已到,贺夫人携着儿女还家不提。且说杨靖自见花仙去后,心中如有所思,酒也懒饮,趁别人兴高兴烈,自己便装着歇息,把妙珠拖到一个僻净房里,唧唧哝哝,谈了好一会话。妙珠笑道:“我不。我为甚么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
杨靖哀哀求告,几乎要跪下来。正相持间,周碧芙跑入来大叫道:“捉住了。”很命将妙珠望杨靖怀里一推。妙珠急了骂道:“碧芙,你不要使促狭,我没有好话骂你呢。”彼此闹了一会,天色渐暝,陆陆续续,都纷然各散。沈小雪独自陪着曹奶奶,吃了晚饭。一轮满月,正照西廊。恐怕闭城,两个人遂辞了灵修,携手出来。一路上的垂杨,被风吹得瑟瑟的响,那月光便有一个大圈儿围着,不似先前明亮。却喜行人稀少,一带长堤,并肩缓步,十分凉爽。沈小雪便把今日的事告诉曹奶奶,又说:“今日你不是会见那贺小姐的,他便同我的朋友姓杨的交好。”
曹奶奶笑道:“这到看不出来。贺小姐这小小年纪,便会作怪,论我看她神情,却不像曾做这件事的。坐席之时,她同我最近,我看她蛾眉紧密,弯弯的像两道春山。莫不是你们这些少年,枉自污蔑了她。沈小雪也笑道:“你的话恐怕不错。我那个朋友惯喜说谎,就如他还说同一个姓汪的人家姊妹偷情,这家姊妹,便也是我们一个朋友的表妹,这朋友便告诉了母亲,他母亲又回去告诉了嫂子。他嫂子便很很的诘责他姊妹两个,可怜他们姊妹两个,连这姓杨的影子都不曾见过,带哭带辩,几乎寻了死路,如今才算平息了。所以这个朋友,从此不同姓杨的往来。你看可好笑不好笑。”
曹奶奶笑道:“你们这些宝贝,有甚么好人,如今且不说他人,我且问你上次借我一对金镯,几时送来,我随身财物,只有这几件东西了。死鬼在日据说还有几笔存项,病得仓猝,也不及问他。”沈小雪道:“前面不多远,便是关亡人的马婆家,你何妨去关一关你家丈夫,问他这笔存项。”曹奶奶道:“也好。”又说:“怕不甚方便。万一死鬼见我交结了你,当着人骂起我来,我是很害怕的。”沈小雪道:“这有甚么要紧,难道夜晚间,我同你在一处走,外人不知我们私事么?”
曹奶奶点点头,沈小雪遂扶着曹奶奶,穿过几条田岸,早见一株大皂荚树,树下纵纵横横,放着几口不曾漆的棺材。曹奶奶吓得战战的,走了几步,有一条板桥,流水声音,呜呜欲绝,鸡声犬吠,寂静无闻。曹奶奶抖着道:“阿呀,你看见我身背后是个甚么东西跟着?”
沈小雪被她一说,毛发直竖,勉强回头一望,正是他两个人的影子,便告诉了曹奶奶。好容易走到马婆家门首,两扇破板门,却紧紧闭着,里面不见响动,想是睡了。忽的听见有个人哼了一声,沈小雪同曹奶奶靠着板门缝里一张,门里是个小院落,三间东倒西歪的茅屋,却点着灯火。屋里一张破铺,铺上睡了一个多岁的人,浑身精赤,只穿了一条白布裤子,头颈里套着一根麻绳,只见马婆同着一个汉子,一人扯着一根绳头,用死劲的勒,勒得那个人眼睛翻了几翻,舌头拖出来,两条腿似乎还有些伸宿。这一下,那沈小雪也不顾死话,拼命的拖着曹奶奶,转回头飞跑。河边上青草萧萧飒飒的,也似一路的跟着他们。一直跑进城,街市灯火,尚馀得三家五家。沈小雪将曹奶奶送回家里,心里被马婆这件事一吓,有五六日不曾出门,又不敢告诉人,怕做人命干证。到了第八天上,才出来打听打听消息。也不听见人说,城外出了甚么命案。此时脚踪无定,不知去访谁好。忆念着杨靖,便一径向杨靖家走来。走到门首,遇见他家用的一个女仆。沈小雪便问少爷可在家里,那女仆道:“我们少爷有三五日不见回家了。”
沈小雪闷闷不乐,转回身便走,偏生天又的下起雨来。泥滑非常,提着衣裳,只管望前跑。迎面来了一人喊道:“小雪小雪!你打那里来的?”沈小雪抬头一望,不是别人,正是周碧芙。沈小雪便告诉他,才去杨靖不遇的话。周碧芙笑道:“杨蝶卿么?包管是逃走了。”沈小雪大惊,问道:“他又不曾杀人,逃走怎么?”周碧芙笑道:“小雪,你原来是睡在鼓里的,外面出了命案,你通不晓得么?你此时如没有事,我们到穆元兴酒楼去小饮三杯。”
沈小雪答应了,一头走着,心里踌躇想道:“原来马婆家里的事,他们业已晓得,但又与杨蝶卿何涉呢?”也不便提起我亲眼看见的,若出是非,反为不妙。主意已定,两人到了酒楼,拣了一个僻净的厢房,对面坐下。周碧芙未曾开口,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琉璃易碎,好月难圆。我猜不出天公是个甚么糊涂虫变的?把世界上美丽的儿女,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小雪呀,你不要疑惑我说这些牢骚的话。小雪小雪,你可晓得前天花仙业已死了。”
沈小雪听了这一句,吓得跳起来,把桌子一拍,说是真的,花仙死了。周碧芙道:“不是真的,我忍心骂他。而且不但花仙已死,我那竹西花榜开列在第三名的贺花珍已死了。沈小雪此时脸已雪白,口里只呼着荷荷,说不好不好为甚么粉妆玉琢姊弟两个,一齐都死了,是得的甚么病,他家里父母不知怎样哀痛了。周碧芙道:“你且不用着忙,若是得病死的,我到不说杨蝶卿逃走的话了。因这件事与蝶卿很有关系,是我一一打探来的。可惜此时上海报馆,不知道刊小说子,不然请一位小说家,把他们的事迹,编一编,到彀报馆里左一个未完,右一个未完,好登六七天呢。我们先点几个碟子,几个小碗,慢慢吃着细谈。”
沈小雪道:“你快说罢,今日不是吃酒的日期,我肚里到吃了许多眼泪了。”周碧芙笑道:“这眼泪怕是曹夫人的罢。”沈小雪说:“你又来胡扯了,人家同你讲正经,究竟花仙怎样死的?”周碧芙道:“我先把花仙姊弟死的情形告诉你,然后再告诉你致死之由。在大著作家讲究,便是个倒叙的文法。约莫五日前,花仙从外面归家,神志顿然丧失,面如白蜡,他父亲本来出差,他也不去见他母亲,其时已经傍晚,走到自己房里,一倒头便上床睡了。他母亲同他姐姐,都惊慌起来,跑到房里,问长问短,怕他是染着邪祟。摸着他头脑,也不发热。握他的手冰冷的,他母亲先哭起来。喊儿呀,你为甚这个样儿?你不是受吓了么?他也不言不语,睁着两眼,望了一望母亲,忽然哇的一声哭出来。悲悲咽咽的说了一句,娘呀,我此时不能算是娘的儿子了。说过这话,便又嚎啕大哭,又伸过一只手,拖着他姐姐花珍。可怜他母子三人,互相痛哭,各人也不知道是甚么缘故。他母亲哭过了,便问他有甚么委曲,他一总不开口。家里连夜请了医生诊视,医生说并没有病,不过受了一点郁结,他母亲这才放下心,还以为他是小孩子见识,反数说了他几句,命他好生安歇,又派了几个仆妇服事他,次日他也照常起来上学,只是没精打采。他姐姐聪明,料他总有说不出来的心事,带哄带骗,瞒着母亲去问他。他先说,我的事姐姐是不能知道的。花珍听他的言语,已猜着不过是在外有甚么邪淫之事。脸便一红,又问到你是个男孩子,有甚么羞辱,下次谨慎些罢了。花仙听他姐姐的话,又哭起来,说男孩子被人欺负,可是同女孩子一样。又猛然问道:姐姐,人死了不知道可能还做姊妹不成?我若是死了我还想给我娘做儿子呢。花珍见他不疯不癫,急忙拦道:休要胡说。花仙见姐姐说他,他一径跑入书房去了。花珍当时就想把花仙的话告诉母亲,又怕母亲烦恼,见花仙依然好好去上学,也就不便多话。咳,谁知道他这一到书房,便不能出书房了。”
沈小雪道:“难不成他就死在书房里?他的先生呢?不看见他?”周碧芙道:“偏生他的先生这一天饭后,被人约到校场里吃茶去了。书房前没有甚么人,他悄悄把帘子都放下来,搬了一张茶几,把自己的腰带解下,扒到茶几上,便在那个挂洋灯的钩子上套了一个圈儿。”沈小雪惊道:“不好不好,他是要上吊了。该死该死,为甚没有一个人,来把他抱下来?”
周碧芙道:“他如果上吊,到死得快当些。”沈小雪道:“阿呀,你为甚骂他,你忍心让他上吊,还望他死得快当,你与他有何仇恨?”周碧芙不由的笑起来说:“小雪,你须知道花仙此时已是死了,我才这般说的。他小孩子家,那里知道上吊的法门,他只管把头套入圈里,他也晓得拿脚将茶几踢倒。谁知他打的一个圈子,非常之大只络住他的下颏,他禁不住疼痛,头一仰扑通一声,便从上面滑下来。”沈小雪大喜,说:“好了,神天庇佑。”周碧芙道:“且缓喊好,还有不好的在后呢。他从高跌下,可怜两只小腿,已跌断了一只。”沈小雪听到此,张着大拢口不起来,只管静听。周碧芙又道:“疼得利害,咬着牙齿,左想右想,只求速死,更无死法。却好茶几下一层,先前放了几个茶杯,已经跌碎。他心生一计,将那碎磁片子,一共拿来,有大些的,他捏着一个小拳头,很命的捶,捶得满手鲜血,然后连大连小,捧着望嘴里咽。”
沈小雪听到此处,那眼泪不由流了一脸,便是周碧芙也就悲咽起来。两人相对无语,好一会还是沈小雪说道:“我虽然不忍听,却又不能不听。你且说他吃了磁片子,便怎么样呢?”周碧芙道:“有甚么样呢,磁片子割得口舌喉咙,血肉淋漓,他那肚肠子里不问可知了,手伸脚缩,一霎时便呜呼哀哉,伏维尚飨。还是他先生吃茶回来冒冒失失的绊了一交,才闹出来。小雪小雪,你想他家,爱如拱璧的娇儿,这般惨死,可痛不痛呢。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姐姐花珍,见他兄弟如此模样,已是肚肠寸碎,再加自己懊悔,不曾把兄弟求死的话告诉母亲,以至误了兄弟性命,心里一急猩红的鲜血,便直冒出来,吐了有好几碗,如今苟延一息,想也不久于人世了。你想贺家一个完全骨肉,生生的被杨蝶卿那个畜生弄得落花流水,我恨不生啖其肉。如今贺家尚始终不晓得他儿子的缘故,我却留心打听,次日便跑到城外白衣送子观音庵去访问妙珠,我因为那一天,花仙在我们席上走后,蝶卿便闷闷不乐,拖着妙珠低言密语,我已猜到九分,得了花仙死的消息,我便装着无事的一般,见了妙珠,却好妙珠一个人,正独坐在他自己房里。”
碧芙说到此,却故意咳嗽了两声,朗朗念道:“欲知心腹事,须问是非人。不知周碧芙向妙珠问的甚么言语,且待下回慢慢表来。”沈小雪笑了一会,不见周碧芙开口,便问道:“怎么不说了。”周碧芙笑道:“完了。”沈小雪道:“杨蝶卿如何侮弄花仙的事,尚不曾说呢。”周碧芙笑道:“说书的人,都要拣着筋节地方,打个岔儿。我们不吃酒么?停会再说罢。”
两人遂吃了一会酒,周碧芙又接着说道:“我见了妙珠,一开口便先向她诈一诈,说好妙珠,你同杨蝶卿做得好事,只是苦了花仙了。妙珠她并不晓得花仙已死,她听见我这句话便笑起来,说蝶卿已告诉了你么,谁情愿替他干这不要脸的事,是他强着我做的。我便说妙珠,你何妨将那一天情形,告诉我听听。妙珠到也不讳,便说吃酒那一天,蝶卿便如何央求着我,以色诱那花仙,过了几天,他把花仙便携到这里来,吃了几杯酒,命我将他引入房里,那里知道花仙人小胆虚,尚不曾见过色面,吓得只管要逃,是我替他脱了衣服,叫他先睡在床上,杨蝶卿趁势便闯进来。”
周碧芙正同沈小雪说到这里,猛觉耳朵内天崩地烈,大大一震,那楼窗子里尘土飞扬,早把满桌酒肴,堆得寸许,两人满头满脸,均是灰垢,吆喝之声,络绎不绝。赶紧飞步下楼,正待望门外跑,只见那掌柜的,忙忙拦着说:“诸位客人,仍请照常酒宴,不是甚么要紧的事,是我们对门云家绣货铺子,前一进楼倒塌了。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十一回栋折榱崩贫儿发迹女婚男读孀母关心
云家这一座绣货铺子,虽不能在市廛上占一特色,然而由云锦祖老太爷手里创起,传到而今,已有七八十个年头。逐年用度,都可算敷衍得去。但是那梁栋榱题历久下来,不无朽腐。自田焕进来管理店事,他是只顾把那赚的利钱,一封一封的望自己箱子里放,满口还说是折本,自己累得无有一毫好处。遇着店里要置办货物,便来同秦氏添本。秦氏早已搬回住宅,一个女流家,也不知道生意的诀窍,到反将家中所有的些金珠首饰交给田焕变卖。因此上家中用度,反渐渐有些拮据起来。
这一日傍晚时候,天阴易夕,各家店铺正忙着点灯,田焕正在后面同周氏逗着他养的一个小儿子取笑,猛听见前进里天崩地裂一声,惊得直望前跑,那里还见店铺,上头露着一片青天,地下便像个土山一般,烟雾飞腾,待上一时鼎沸起来,早听见畚锄丁丁,那瓦砾直向两旁纷纷推去。幸亏街邻来得飞快,七手八脚,便从瓦砾里拖出几个人来。有三个人是他店里的伙计,余下一个是行路的,因为救得快,却都不曾压死。一霎时便有地方上的官派兵前往弹压,见不曾出甚人命,只得将田焕唤至,申饬了一番也就罢了。田焕忙将压伤了三个伙计,分头着人送他们回家去养息。行路的那个人,自然有他家中人将他扛抬回去。田焕又忙跑至秦氏家里告诉他此事,秦氏此时已听见邻居谈说,见田焕来,更急得泪落如雨。说此事怎么样办法才好?田焕也不理会秦氏,说了一声:夫人你自商量着罢,我不能耽搁了。便又匆匆回店。此时店中只剩得一个小官,一个伙夫,早经周氏调度着他们,用断下来木料,搭了一个栅栏,把铺门一扇一扇围着,免得外人窥视,然后大家动手,从灰里将不曾压坏的物件,以及各种绣货,一起一起的望后一进屋里搬。忙了好一会,才算粗粗停当。田焕同周氏坐下晚膳,伙夫端上一盘烧好的鸡子来。田焕笑道:“昨晚这一只瘟鸡叫得利害,左邻右舍便嚷着主要失火,恶狠狠的逼着我们把一只报晓的大公鸡宰了,谁知却应在今日的事。我要不是在后面同我家小扣子取笑,几乎不被压死了。但是这件事不知道寡妇怎样布置呢,大约不得一二百千文不能成事。”
周氏道:“此时再叫寡妇腰包里拿出一二百千文,倒是很不容易呢,我们乐得挤他一挤,挤不出来,不怕他不上我们的路。”又笑道:“幸亏同他家不曾结亲,若是他答应我结起亲来,他家春儿不是比小扣子大三岁么,俗语道得好,女大三,墙倒壁又坍。可巧今儿真墙倒壁又坍,还不晓得谁带累谁呢。”
田焕也笑了。晚膳已毕,夫妇二人却因为店门敞着无有关拦,商议着都不睡觉。半夜里时候,小官已是渴睡得如死人一般,伏在一张桌上。那伙夫左右闲着没事,便用锄地一根铁锄,尽管在前面扒那瓦砾,只见东边靠帐桌子的墙壁下面,被半截断梁劈了一个大洞,那断梁便插在地下有五六尺深。伙夫诧异,暗想这根梁那里有这种大力,便双手抱着望上一提,只见旁边许多碎瓦砾,都随着这洞滚下去,分明是个土窟,便失声叫怪起来。田焕听见,遂也跑到前面。伙夫把这话告诉他,田焕便用脚向上跺了跺,果是空空洞洞声息,像个瓮子一般。二人正在此互相猜疑,那周氏刚刚哄着小儿上床,听见他们谈心,连衣服都不及掩好,跑出来仔细一望,便说那是柱子压的一个小坑,有甚么吃惊。又暗中丢了一个眼色给田焕,便顺手在腰里摸出三四十个铜钱,递给伙夫说,你替我到街南买一碗豆腐浆儿,顺便到西首南货店包一包白糖,再转到北街酱坊里买一杯上好五香麻油,其余剩下的钱,看一路上有卖汤团的买几个回来。伙夫心想这一趟差使不打紧,到要把东西南北街道都要跑遍了呢。只得点了一个小灯笼儿,径自去了。
周氏见左右无人,遂掳起衣袖,便把那个铁锄奋力去扒那个洞。田焕也便将厨房里用的一柄火箝,帮着周氏拨了一会,见那洞周围有二三尺宽,周氏巧巧一锄,只听见似乎有个瓮子打破了的声音,心中一动,命田焕携过一张灯来,仔细一照,分明平列着五个磁瓮,碎了一个,早滚出许多元宝来。此时田焕吓得只索索的抖,口里连珠的只喊皇天菩萨观音大士财神老爷。怎好怎好,眼睛里好像要冒烟一样,一时看去似元宝,一时又看不出是元宝,只花碌碌的,猛的伸进一只手捉住一锭,冰冷的真是元宝,不禁哈哈的只管呆笑起来,腿一软便瘫在地上。周氏看见他这种形状,又好笑又好气,怕他喜欢疯了,很命用手掌向他脸上一下子,说:“你还不快把瓮子搬到房里去,停会子恐怕伙夫回来,事便不妙了。”
田焕才醒悟过来,用劲搬那瓮子,那里搬得动。还是周氏同他两个人抬一个瓮子,次第抬入房里。那散出来的元宝,一数却好整整八只,再把那四个瓮子开出来,一般都是八只,俏俏的藏在床下。周氏出来,依然用些瓦砾将土窟反填塞了。且不表他们夫妇之事,可怜秦氏听见店屋倒塌的消息,只急得痛哭。含着眼泪,将麟儿哄睡着了,便命黄大妈去请洛钟来商议此事。此时黄大妈的儿子,已有四岁,名字叫做网狗子,同春儿正在一处磕儿瓜子吃。春儿见娘哭,撇了网狗,跳下来说:“娘你又为甚么哭了?”
秦氏道:“糊涂畜生。你们晓得甚么。你们姊妹几时才能懂得人事,等到你们懂得人事,你的娘要心碎眼枯了。”正说着,黄大妈已回来,说道:“舅老爷不在家,明日来呢。老太太同舅太太很不放心,问好好的为甚店铺又倒了?嘱咐太太不用着急。”
秦氏听了也无言语。次日洛钟便来同秦氏商议。秦氏说道:“我此时再想来重起造这座店铺,无论一时无有这笔款项,就是逐年亏累,我也再禁不起。我看姓田的,到很想开这座铺子,不如请你同他去商议,老老实实的让给他,他或是作价给我,或是按月在他店里付点利息,你意下如何?”洛钟道:“这话也是。就是那姓田的为人很小气,怕没有甚么便宜给你讨。”
秦氏叹道:“我还想讨甚么便宜呢,我要不因为这两个累赘,我早跟着他父亲去了。”说着已哽咽不出。洛钟也是悲戚,于是同田焕往来议论了有好几天。田焕先尚不肯应允,后来还说是因为恤孤怜寡。出了三百千文,每月三千文,按月支付,以八年零四个月为限。立约这一天,请了何其甫、伍晋芳一干人做中证,还因为一个九八制钱,一个足钱,几乎决裂了。秦氏忍气吞声,一切依着田焕,才算把这件事做成。田焕夫妇至此始称心满意,回去又将左边一家肉铺子,右边一家纸马店,出价一齐买过来,把个绣货铺开展起来,收拾得金碧辉煌。又多添了许多伙计,偏生时运相济,生意日盛一日,每年都积蓄几百金。不上几年,居然便成了一个富商。那周氏想云家春儿做媳妇的心,终不曾打断,依然两次三番,请人向秦氏去说。秦氏此时羡慕着田家这份财产,也就有些活动。
光阴易逝,眼看着春儿已有岁,家计日渐窘迫,除得绣货铺里每月支取三千文以外,便是洛钟等替她在善堂里写的恤嫠会。另外有几百文,逐日的柴米油盐,两儿的钗钏鞋袜,在在需钱,也就亏秦氏茹苦含辛,勉强支撑得去。却是春儿身上,那周氏到反时常花费几文来照应照应,有时还打发人来抱到店里去顽耍。春儿小时候便怕周氏,不爱见她,今日已渐解知识,又听见人同她取笑,说她是田家的媳妇儿,因此半羞半怯,越发不敢见周氏面,她却不知道母亲真个要把她给田家放聘。这一天,秦氏替儿女收拾得洁洁净净,命黄大妈跟着,一径到母家来,预备同母亲斟酌放聘的事。刚刚走得进门,她嫂子何氏笑着接出来,引入上屋,悄悄的指着房里说:“三妹妹在房里呢。”
秦氏跨进房,见母亲坐在床边上,三姑娘坐在旁边,哭得泪人儿似的。那淑仪扯着银儿,在窗口戏耍。看见春儿姊妹,便撇了银儿,哥哥姐姐一路喊出来。秦氏叫了一声母亲,秦氏老太见是秦氏,便说道:“大姑娘你也回来了。我看这种没良心的丈夫,反不如你姐姐做寡妇的好。”秦氏见母亲一脸怒气,知道又是因为三姑娘夫妇的事情,便陪笑道:“三妹妹想是今儿才回来的。”三姑娘揩抹了眼泪说:“我回来还没有半点钟呢。姐姐今日怎样有暇回来走走?”正说着话,何氏已进来邀他姊妹到外间来吃早点。秦老太站起身来说不用说了,我们先出去吃点心去。”又问:“这些小活猴狲呢?”
麟儿同淑仪早扒在桌上,说:“我们在这里呢。”此时银长已长成岁,便安置杯箸,又照应着这些小孩子。麟儿只管嚷:“我要同仪妹妹坐在一处。”秦老太笑道:“你为甚定要喊她妹妹?你就派定她比你小些。”三姑娘也笑起来说:“他们两个人的生日到也奇,究竟分不出谁比谁早出世一刻,胡乱喊着哥哥妹妹,到也罢了。”秦氏问道:“龙儿呢?”何氏道:“在书房里不曾回来。”
秦氏又道:“龙儿居然宿馆了。年纪还小,读书也不可过于认真。下月是个闰三月,我也要送麟儿去上学呢。”何氏道:“我听见麟儿很聪明的,去年就把《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念完了,如今上学,不是开头就要念《大学》么!”
秦氏笑道:“到还亏他,方字块也认得有三千多字,都是硬强着隔壁朱府的二小姐教他的。朱府的二小姐,今年已经岁了。因为姐姐嫁错了人,丈夫很不长进,自己遂发誓不嫁,一心在医道上用功,还有一手好画儿。时常劝我把春儿跟她念书。我想女子无才便是德。字认多了,便怕有不端的事做出来。诸如甚么传书呀递简呀,都不是些聪明女子做出来的么!所以我决不让春儿念书。今日我还为她身上的事才回来的。田家三番五次,托人来做媒,我想儿女的事,将来都是要做的,看他家光景,还可以过得去,难得今日我们母女姑嫂姊妹都聚在一处,大家替我斟酌斟酌,我便答应他放聘了。”
秦氏说话之时,银儿只望着春儿笑,暗暗的用手刮着脸羞她。春儿脸一红,点心也不吃了,含笑拖着银儿望后一进屋里跑。何氏笑道:“不用跑跌了。你们听听,这双大脚跑得骨东骨东的,几乎不把我家地上方砖跺碎了。”秦氏笑道:“可不是的呀。裹起脚来,闹得惊天动地,将来这一双大团鱼,怎生走得到人面前去。亏着田家还宝贝似的来要着她呢!”
秦老太道:“大姑娘,你们也不用闹顽话,我看田家很可以同他做得亲,生意人本本分分的。那个小孩子,我去年在他家店里看城隍会,也见过的,到很白白胖胖,将来到可以一夫一妇,白头到老,不像捐个把甚么老爷,仗着祖上积聚几个钱,便不安分,朝也想娶小,暮也想娶校他也不想古书上说的三妻四妾,都是些封王拜相的人,才有这个福分儿。你也不是文曲星转世,也来闹这把戏。”秦氏知道老太又牵到伍晋芳身上去了,便接口问三姑娘道:“究竟你们那一个又闹出甚么故事了?你又淌眼抹泪的,他要怎么样,你就让他怎么样罢。你自己也将近三十岁的人了,还有甚们看不开。”
三姑娘道:“姐姐你不知道,你都说些呕人的话。他上次弄了二百银子,托那个箍桶店的老蠢货去到泰州寻小翠子去,至今杳无下落。有人传说老蠢货才出城,被人图财害命将他勒死了。虽未见真假,然而究竟都是个疑案,如今便日日在外嫖,花钱还是小事,那仪儿的爹爹是被他气出病来。我家那位婆太太,他没本事管教儿子,反怪我不会笼络他。姐姐,你想我们是好人家女儿,那里赶得上那些花言巧语的坏货,莫说笼络不住,就是笼络得住,我也不下这一口气呀。如今又搭上一个住家的姑娘,要跟他回来,大约七七八八要得一千块钱。目下家用是日渐日窘,自己有个功名,不肯到省去候补。又说是湖北地方起居饮食都过不惯,在家又不安分,当妓女的有甚么好人,万一弄回来,我这口气难得受呢。是我向他说的,这个人一边进门,我是一边让出去。他回我的话,要把人肚肠子气断了呢。”
何氏低头笑道:“男子十个有九个都是这样。莫说二姑夫这般有财有势,就是龙儿的父亲,还想要弄一房人呢。我对他说得好,我说你莫说弄一个,便是弄十个,我都不管,只要你把我们老的小的养得盛水不漏,添一个人,终不能挖曲鳝喂他呀。”老太听了,怒的道:“龙儿的父亲,他敢!有我这把老骨头撑一天,我总不能望着他们为非作歹。可惜晋芳那小畜生,不是我养的,隔层肚皮隔层山。若是我养的,我要不把他赶出大门去,我不算个人。”
秦氏笑道:“你老人家不要气坏了罢。三妹妹各事也要忍耐些,我看他待你也算好的。”三姑娘道:“待我也不能说他不好,只是一时风一时雨。”何氏道:“年轻的人都有些儿的,再过过就好了。”此时大家已都随意散坐,只不看见那些小孩子。谁知麟儿听见母亲说要送他上学,他早已参先操演起来,拖他姐姐以及淑仪、银儿到房里说:“我做先生,你们都做学生,大家念书。如念不熟,我是要打的。”
淑仪听见很高兴,跳着道:“我要做先生,你们都做学生。”麟儿推他道:“呸,你是个女儿,如何能彀做先生,你也不害臊。”淑仪道:“就依你,那里来的书呢?” 麟儿看桌上有本时宪书,便撩过来给淑仪,又把夹花样的本子给他姐姐,望着银儿笑道:“你的书呢?”银儿摇摇头说:“我不念罢。”麟儿不答应。银儿不得已,便拿了一张白纸摆在桌上,大家子曰子曰的念起来。麟儿好不高兴,端端庄庄坐在一张小杌子上。又在针线匾子里,找出一条羊皮,用浆糊黏在嘴上,说是胡子,引得淑仪不念了,笑起来。麟儿道:“你为甚不念?”说着便拿过一根裁尺要来打淑仪的手心。淑仪笑得把一本时宪书掼在地上,满房里乱躲乱跑。银儿及春儿都拍着手笑。麟儿正赶不上淑仪,可巧黄大妈这时候把网狗子带来接他们母子。网狗极会淘气,又生成有一股蛮力,听得里头热闹,飞也似跳进来,看这光景,他也不问青红皂白,走上前一把搂住淑仪。麟儿见网狗子来帮忙,很为得意,便上前扯出淑仪的手心,轻轻的打了两下。淑仪被网狗子搂住也就急了,又被麟儿打她的手心,又羞又气,哇的一声哭起来。银儿赶忙上前夺开网狗子的手,黄大妈知网狗子闯的祸,遂又把网狗子拖在地上打得怪哭。前面的人,大家惊慌赶进来问起情由,大家把各人的小孩子带在身边,方才无事。秦氏一把将麟儿嘴上的假胡子扯下来说:“这又算甚么呢?你这小人儿到要打妹妹,看你的先生明日打你。”又望着淑仪道:“好儿子不要哭,你哥哥欺负你,等我来打他。”
三姑娘将淑仪抱在怀里笑道:“哥哥同你顽的,你为甚又哭了,明儿还把你给哥哥做媳妇儿呢,小夫小妻,让你们一天打到晚。”何氏道:“都是我家银儿不好,几个人之中,是你岁数大些,你为甚不照应着他们,弄得哭哭啼啼的。”黄大妈道:“舅太太又来了,这怪甚么银姑娘,都是我家这个孽障,回去我把他屁股打烂了呢。”语言未毕,却好龙儿打外面走进来,见过两个姑母,便恭恭敬敬,立在一旁。他母亲问他道:“你今日回来做甚么?”龙儿笑道:“舅舅舅母,明日都有应酬,放一天假。”何氏笑道:“不错,明日是章府上大小姐喜期。听见说的人家很好,是个山东人,老人家在江苏做过两任知府。我记得是姓甚么的。”龙儿道:“姓欧阳。”何氏笑道:“是的,姓欧阳,我先听见这个姓,还说怎么这样古董儿似的呢。”秦氏笑道:“大哥哥你来我请你替我们在闰三月里拣个好日期,我送麟儿到你舅舅那里去上学呢,省得在家闹。”
龙儿笑着便进房去取时宪书,找了好半会,才在房门后地下拾起来。仔细一查,说闰三月十二宜入学。秦氏道:“就是十二。”又望着何氏道:“请费舅母的心,回去同先生说一声,算不得个束修,每节送一元,给先生买茶食吃,等学生大来有点好处,再补报先生罢。”何氏笑道:“妹妹说那里的话,自己家的亲眷,还讲到这个。”三姑娘笑道:“过一天我也要把我家淑仪去上学呢。”大家又坐着谈了一会,伍家已来接三姑娘,秦氏也率同儿女回去。临行时望着老太说道:“春儿的事我就这样办了。”秦老太道:“这个自然。”
秦氏到家之后,看日色尚早,替儿女换了寻常衣服,便命黄大妈提一桶水来,望着春儿道:“丫头,我来替你把脚重裹一裹。”春儿听他母亲这句话,早吓得粉泪交流。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十二回是前生孽障泪断莲钩悔昔日风流魂飞棘院
春儿猛然听见他母亲要替他裹脚,知道又有一番磨难。哭道:“娘呀,我明天再裹罢。”秦氏道:“休要胡说。每逢要裹脚,你都是像回债一般,落后都有一场打。”春儿知不能免,又说:“娘不要动手,让我自己裹。”秦氏道:“好好你自己裹。”遂顺手一把将春儿抱在一张小榻子上,把脚盆放开来,倒了半桶水,又将矾盒子小剪子放在一处,又把一根线,预先穿在针上,插在发际。春儿一手握住脚,一面哀哀的哭。麟儿跳跳跃跃,拍手笑道:“看姐姐裹脚,看姐姐裹脚。”
黄大妈笑道:“麟官官,你们修得做个男孩子,女儿前世是作了孽的,今生受这样罪。”麟儿笑道:“妈妈你呢?你不是大脚。”黄大妈道:“我们是乡下人,不要小脚好看。”
春儿哭道:“菩萨,为甚事不把我生在乡下呢?”说话之时,秦氏早把春儿两只脚上的裹布一一卸净,五个指头,已都全全的压在脚心底下,每个指头上总有一块豆子大的鸡眼,嵌在肉里。秦氏手才碰一碰,春儿更哭得喊起来。再看看他脚面上,早破了一层血皮,裹面隐隐露着脓血。秦氏只顾将春儿的脚放在水里,用手替她拂拭。春儿深恐母亲碰着她痛处,只管弯着腰用两只小手很命的夺她母亲的手。秦氏见她碍手碍脚已有些生气。好容易敷衍洗过了,便将她一只脚搁在自己腿上,拿着一根针,想带她来挑鸡眼。春儿哭得好不利害,母亲才握住她的脚,她又缩回去,只管哀哀求告。秦氏急道:“这鸡眼越不挑越结得厚,明日还不能走路呀。”咬着牙齿才挑了一块,及至挑到第二块,春儿更不容再挑,双手抱着脚哭闹。秦氏急得满身是汗,连哄带骗,她都不信。麟儿笑得哈哈的来帮着母亲拖姐姐的手,春儿急了,顺手一推,几乎将麟儿推倒。
秦氏十分焦怒,顺手在地下将春儿脱下来的鞋子拿过来,只顾望春儿脚上打,又把脚面上血皮打破,脓血淋漓。春儿疼得要晕过去,秦氏又叫黄大妈捺住她两只手,一气子带脓带血,才把鸡眼挑了,还刺破了几处。秦氏听见春儿哭得伤心,自己也是泪落如雨,说:“我那情愿替你裹脚呢!我不替你裹脚,人家要骂我有娘的女儿,一双脚都裹不成功。要是世界上没有裹脚的事,我也不犯着同你拚死拚活的闹了。”好一会才把脚收拾齐整,还把针线替她密密缝着,可怜春儿这半日,都不能下地走路。夜间一床被窝里热气一蒸,分外疼得难受,睡梦里哭醒转来。秦氏没法,只得命她将两只脚拦在被外受点凉气,才算稍好。次日下床,那里能好生挪步,扶墙摸壁,用脚跟垫着走,眼睛哭肿,饮食也不想吃。还是依依的在母亲左右,帮着母亲带兄弟料理包书的布,缝笔袋子,又订了一本上大人红字的仿格。麟儿夺过来要写,秦氏笑道:“等到书房有得天天写呢,在家污写了,先生要骂。”
麟儿道:“这个先生可是龙哥哥家的那个舅舅罢,我不怕他。有一天在龙哥哥家看见他,我还喊他舅舅呢。明儿上学,我还喊他舅舅,还是喊他先生?”春儿道:“自然是喊先生。”麟儿笑道:“就喊先生,好菩萨,快些把日子赶着过,我要上学去呢。”又问还有几天上学?秦氏道:“还有十天。”麟儿撅着嘴道:“阿呀,还有十天呢,我不依,我明儿就算十天罢。”黄大妈笑道:“你看小官官好不好,这样儿上紧读书,怕将来不要中学。”秦氏笑道:“暴上毛坑三日新,将来都要像这样才好呢。”麟儿于是早拖住网狗子顽去,又问他:“你为甚不上学?”网狗子笑道:“学有甚么上头,怪闷人的。在家里散散淡淡,多不好顽。”
黄大妈骂他道:“你教小官官学坏,你有福上学,你只配下乡捧牛屁股。”过了几日,秦氏命黄大妈将云锦小时候上学的一张书桌儿,先送至何先生家里,顺便到秦府请舅老爷转请先生面聚。十二这一天,还要请舅老爷过来,亲送麟儿上学。洛钟一一答应,遂着人持了一张名片,到何其甫那里,约初十日辰刻在醉仙居相会。到了初十,洛钟又顺约了伍晋芳,一路偕行,到了醉仙居,时辰尚早,原是赶着前来等候着先生的意思。馆中人尚不多,方是暗喜,进入左边一个敞厅,刚要望厢房里走,忽听厢房里有人喊道:“在这里,在这里。”仔细一望,正是何其甫。洛钟哈哈大笑说:“累等累等。”
伍晋芳却自暗暗的笑,互相坐下,洛钟见何其甫面前,尚没有泡茶,遂怒喊道:“堂倌为甚不先泡茶来?”这时候跑过一个堂倌,笑嘻嘻的道:“秦老爷同伍少爷早,你老人家不用生气,这位老爷一到这里,小的们便要过来泡茶,是这位老爷拦住了说:恐怕等人不来。他老人家坐一会便要走的,泡了茶反不好算。他老人家说身边并不曾带得。……”堂倌说到此忍住了,又笑道:“小的们不知道是老爷们请的客,早知道已泡着茶来了。”洛钟已经会意,说不必絮叨,快泡三碗上等龙井茶来。堂倌连忙答应去了。彼此塞暄了几句,晋芳问道:“今年馆事如何?”
何其甫道:“初开馆到不见得,二月二龙抬头,添了几个学生,只是有大半小萝卜头儿,很费神的呢。”洛钟笑道:“目下又要添一个小萝卜头儿了。”何其甫道:“原是听见舍妹回来说,说是令外甥要来开蒙,可是叫做云麟的罢。我还记得我那年替他起的名字,光阴忽忽,他也要上学了。”洛钟道:“都是自家亲戚,舍妹孀居,修金很不丰富,还要请老哥耽代着。”
何其甫道:“一切遵命。但是节敬一层,随她府上的意思罢。至于进学仪,想令妹是晓得这个规矩的了。别的学生我都要预先讲明,在令妹那边的事我断不计较。”洛钟笑道:“好极好极。”彼此吃了好一会,伍晋芳道:“今年又是恩科,老先生还去不去?”何其甫长叹道:“咳,这层功名,我也不想了。一者岁数已长,辛苦吃不来。二者我被上次敝老师杨古愚一吓,格外灰心。”晋芳道:“前两年恍惚听见有这样一件事情,其中细情,却不很明白。难道科场里,当真有鬼神报应么?”
何其甫把舌头一伸说:“鬼神如何不真。莫说别的,就是进场的前一天,夜深人静,各位主考大员,点着阴森森的香烛,向空祷祝,手下人便把几面黑旗子招展起来,高声喊着,有恩报恩,有仇报仇。霎时间便见那黑团子滚滚向贡院里跑进去,还听见嘘嘘的叫呢。”洛钟笑道:“这些招鬼的人倒不怕。”何其甫道:“怕有甚么法儿呢,订的规矩如此,敢违反么。”晋芳也道:“那杨老先生究竟撞着甚么鬼打死的?”
何其甫又叹道:“这件事很是件疑案,我至今总不相信。论他老先生一位规行矩步的人,断不会有秽行。然而临死的时辰,又是我亲眼所见天道远,人道迩,我也只好姑妄言之了。那一年春间,他同我一路到泰州岁考。我本是顽意儿,他却居心想补个廪。谁知也考了一个三等。回家之后,他这位贤郎,又不知去向,他便闷闷不乐,我也不常会见他。七月半后他又来约着我一同赶南京乡试,我见他功名心急,也不好拦阻他,还纠合了几个朋友一路偕行,却是安安稳稳到了南京,录遗案发,他老先生取在十七,我兄弟徼幸,却高列第三。”
晋芳笑道:“可惜可惜,若是把这个第三拿来放着岁考,岂不是补廪这一层大有可望。”何其甫叹道:“场中莫论文。古人的话,煞是不错。这一次那个不称许我,说准管占元,名次至低,也须在五魁之内。我兄弟便也高高兴兴,八月初八这一天,大家领了卷子,携了考篮,纷纷挤着进场,各人寻了坐号。可巧杨老先生便同我在一个号里,我喜欢得甚么似的。像这样个大科场,莫说是至好的朋友,难得在一处,即使一个号里,能遇见同府的生员,也不容易,何况我与杨老先生。杨老先生也是非常快乐,大家觅号板钉门帘,忙了一会,其实离着封门的时候尚早,我收拾停当,便去寻觅别的朋友。却好在明远楼底下遇着,大家围在一处谈笑。
内中有个人,正问及杨老先生,我说杨老先生么,他忙得紧哩。……一句话还未说完,猛然听见我身背后,有个细小喉咙,答应了一声:奴家来此多时了。那声气宛然便是个十八九岁女郎。几个朋友,是对面站着,早拍手大笑,我忙掉头一望,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杨老先生,又不知他几时走得来的。只见他一根瘦小辫子挽了一个丫角儿在头顶心上,插着一朵纸花。手里拿着一把扇子,还把两只脚尖起来,扭头扭颈的唱。吵嚷中又听不清楚,仿佛说是什么有情人,有情人,青纱帐里不算是祖和孙。旁边早拥挤着许多人拍掌喝彩。那杨老先生也不怕别人笑话,依然唱他的。又忽然提着袖子裣衽而拜,若不是他嘴上有许多的胡须,那神情真可令人心醉。
有的朋友便说,是杨老先生有意取笑,偏在这人丛之中,学那玩世不恭的柳下惠一般。我心里好生不然,杨老先生的为人,我是知道的,真是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生平专讲个朱陆异同。便是暗室之中,那主敬存诚的工夫,也断断不敢放弛。说他学柳下惠,除得坐怀不乱四个字还有些仿佛。他那里会变成这样的柳下惠呢。我当时上前便要拦他,他兀自不理,渐渐的便口眼歪斜,这才大家惊慌,有用痧药的,有用清心丸的,有用人马平安散的。忙了好一会,才醒转来。问他的话,他也模糊模糊。依我的主意,便要送他出去,他听见我要送他出去,他便哀哀的哭起来。他平时都喊我做小何,那日忽然尊称我何先生起来,说:何先生,你千万不要放他出去呀。我当时糊涂便不曾悟会他这口气,就是那个女鬼,我一古脑儿还当是杨老先生不肯出去,别人也说他没有甚么病,好在同我在一个号里,缓急总可照应,于是依然搀扶着他进了号,歇息歇息,一直到晚,他也是好好的,题目纸下来,还跑到我那里议论了一番,才归他的坐号。当日夜间有四更的光景,通号都静悄悄的。大家想是都困一困,我总有些提着心,睡得不很沉重。无巧不巧,似乎耳边听得他老先生的笑声。其实他的坐号,离着我甚远,我思量日间的事,觉得他这笑声,又有些奇怪,我便点了一只蜡烛,悄悄起身,跑到他坐号里一望,那里有个杨老先生的影子。我一吓身上觉得便发了无数栗子,那手里蜡烛也就忽然缩小,像个绿豆子模样,咬着牙齿喊了一声阿呀,惊动邻号几位先生,我便抖抖的告诉他们。他们大家点起灯火来,都向这号里来照看。有一位先生胆比我更小,向老先生号板底下一张,吓得怪叫起来,说有个老虎,又说有个黄猫,又说是个狼,是个狐狸,满口里哆哆索索。大家再低头一瞧,果然有件东西,伏在板下,长了一身黄毛,露着两个碧绿眼睛,闪闪忽忽,见人也不惊惧。于是大家齐齐喊了一声,都蒙着脸飞也跑去,说场里出了怪物,已将杨老先生吃下去,停会子定然会吃别的人。通号的人这一惊非同小可,霎时蜂拥闹起来,喊了号军,告诉他这事究竟。号军有些胆量,遂聚积了三五个同伙,带着竹签木杆,向号里去查看。于是大家又随着拢来,号军一望,那怪物依然不动,只觉得发出一般臭味。号军用竹签子敲着他,竹签子上便是许多粪秽。再仔细一瞧,原来不是甚么怪物,便是杨老先生。”
伍晋芳同洛钟道:“难道这时候他已经死了,为何人这样闹法,他都不理会?”何其甫道:“死虽不曾全死,然已有个半死。谁知他老人家忽然肚泻起来,大约也来不及上毛厕,便一手一手的抓过来向身上腻,腻得满身满脸都是粪汁,声气微续,已自不省人事,眼睛上了一层绿膜,只管大睁着,一句话已不得开口。我一阵酸心,不由大哭。号军便在别处觅了许多油纸,七手八脚将老先生拖出来,朦头朦脸包着抬至一所毛厕旁边,这才大家掩着鼻子,替老先生查检物件。谁知他早把一本卷子都写满了。请你二公猜一猜,他是写的甚么?”洛钟道:“想必是他老先生文章都成功了,这不是可惜了。”何其甫道:“哼哼,他还能做文章。他把他的卷子从头至尾,恭恭楷楷写的都是一个凤字。”
晋芳笑道:“这又奇了,不图他老先生如此风雅,听他在先唱的那个曲子,怕这女人还同他有些瓜葛呢。”何其甫道:“我这句话说出来,我要先打几个嘴巴。在他老人家死的前两月,我们内人由他姨母家章府回来,无意中曾说过一句话,说杨先生有个外孙女儿服毒死了,还说这个女孩子,性情太尖利,不是个享寿的模样,却不料到他如此结局。我当时听了,也如春风过耳,不曾在意。落后将老先生棺柩盘至扬州,有知道的都说这个女儿是因羞自尽,小名便叫做凤子,你看可奇怪不奇怪!然而鬼神之事,究竟难说,况且这件事,我又不是亲眼所见,他老先生在天之灵,我却不敢枉口诬蔑。”
洛钟道:“他的那位贤郎呢?”何其甫道:“我们其时将老先生棺柩盘回,遂着人四处寻觅他的少爷。寻了有两个多月,谁知他那个少爷更奇,流寓在宝应县城,一个姓鲁的人家,一位老太,有儿有媳,经他入门之后,弄得这人家家产罄绝,说来却也令人发指。据说他便同这位老太勾搭起来,老太今年将近六旬,他刚刚才得二十多岁。老妇少夫,俨然伉俪,又生生的把个媳妇赶回母家,至今也移居在我们城里。这些话尤妙在全是老太的儿子小鲁说出来的。据小鲁说,他还同杨某是结盟弟兄。杨某到他家的时候,原是借住几日,后来遂染了一场风寒小病,他母亲怕孤客伶仃,不善照应,便命他移来睡在自己床榻,一切搔爬调卫,稍便当些。后来不知如何病好,依然在他母亲床上宿歇。渐渐的恣作威福,便想做鲁家的家主,变卖田产,逼逐媳妇,都是他一个人的主张。如今他母子两人,反倚靠着他,你想杨老先生一介寒儒,那这有许多积蓄。他少爷又不事生业,如今是度日维艰。他一时遇着用度拮据,便喃喃的骂杨老先生,不替他积蓄黄白。先前老先生灵柩未葬的时候,他还狠狠的拿着一柄斧头,几次要劈他父亲灵柩。无道无知,不谓像老先生这样方正的人,生出这般逆子,到也令人不平呢。”
何其甫说得高兴,别人早把面碗搁下,他只顾捞完了面,把个脸送入面碗里头,的响个不住,好半会才把头仰起喘了一口气,用左手将胸口摩了两下,右手还捏着一双牙箸,捞那鸡皮火腿屑子。毕竟费了一番工夫,才把那个大碗底刻的醉仙居制四个小字清清白白露出来这才罢休。这时候已经不早,约是巳末午初,大家喝了两杯茶,还是洛钟怕误了何其甫书房功课,说:“我们散罢,改日再聚。”何其甫道:“好好。”洛钟遂喊堂倌算账。何其甫道:“今日小东算我的。说着遂伸手假作向怀里摸,摸了好一会,几乎伸进去缩不出来。洛钟忙拦着道:“这个岂有此理,不必客气。”何其甫连连答应,说:“遵命遵命,我便不虚谦了。”于是各各分散。
十二这一天,洛钟一早起来,便到秦氏这边来,见麟儿打扮齐整,穿了一件湖绿洋绉长夹衫,颈项里挂着一柄珠宝络索的银锁,脚下套着一双花鞋,背后打了一条小小辫儿,拖着大红辫须,正在那里打躬作揖同姐姐取笑,见洛钟进来,飞跳着告诉他母亲。他母亲盈盈含笑,走出房来,说:“又累着舅舅了。”洛钟望着麟儿笑道:“麟儿今日野马要上笼头了,可要学学规矩,不能胡闹哩。”
麟儿笑道:“我何曾不学规矩,舅舅你看我家桌上摆的甚么?”洛钟果见桌上早预备着一盘方糕,一盘红绳扎的粽子,一炷长香,一封红烛纸元宝,一方团花,一块绿书布包着一叠书,书布上扣着一管笔袋,其余便是一个水盂,一柄铜刀,一块镇纸的玉尺,另有一个楠木拜匣,上面放着一千头的鞭炮。洛钟揭开拜匣,里面放着半块洋钱,纸签上写着贽敬两个字,下注受业云麟百叩,字迹娟好。洛钟便问:“这是谁写的?”麟儿笑道:“二姐姐写的。”秦氏道:“这是昨儿晚上请间壁朱二小姐写好的。”
洛钟笑望着麟儿道:“这几个字比你的先生还写得好些呢。”秦氏道:“如今就请舅舅送他去罢。”一边命黄大妈在神座面前点齐香烛,一边命麟儿磕头。洛钟对秦氏道:“你去厨房灶下躲一躲,免得麟儿将来躲学。”秦氏便悄悄躲过一旁,心里一酸,几乎哭出来,仿佛是儿子上学,就有许多时不曾看见他一般。麟儿磕过头,问娘呢?洛钟笑道:“我们走罢,娘替你预备饭去了。”于是黄大妈捧着各物,一路望何先生家里走来。走不多远,忽旁侧一个巷子里走出一个学生,后面也随着一个女仆,那学生便笑着迎上来说:“麟儿,你也去上学了,我们一路走,可好不好?”麟儿也认识那个学生,便点点头携着手同走。黄大妈说道:“柳相公这一来,你是同我家相公同学了,在书房里请你照应着他。”
那个女仆也笑道:“窗兄窗弟,有个不照应的吗!”洛钟也便问他念的甚么书,今年几岁了。正一路迤逦行着,忽见前面簇拥着一大丛人,滔滔的迎着洛钟一干人路来。洛钟赶忙将麟儿扯在身边,避让在一座店铺檐下。只见当头一个多岁的乡下妇人,头发披在肩上,衣衫破旧,左手握着一炷香,烧得烘烘的持着,一张黄纸,上面看不清是写的甚么东西,哭哭啼啼,极口喊着说:“了不得了,大白日里杀了我十条性命了。”一路走,一路喊,都喊的这两句话。后面赶着尽是些闲人,跟着他瞧看热闹。这条路是向县门口走的,光景要去告状模样。洛钟暗念世途艰险,如何白日之间,竟出如许重大命案,这老妇也极可怜了。却好他们蜂拥过去,也便仍然携着麟儿一路向何其甫家而来。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十三回礼成释菜童子谒蒙师会启盂兰佳人惊恶鬼
进入门里,那送柳相公的仆妇,自然径自回去。洛钟是来惯的,在前引着走。黄大妈是初次到此,便留心一路瞧着。前一进里坐着一位老太,手里执着一根极长的烟袋,放在嘴里,喷出许多烟来,结成几个大圆圈儿周身围绕。房里帘子放着,隐隐绰绰有二三女子窃窃窥伺。黄大妈知是汪府内眷,便赶着招呼了再走进去。书房是个平列四间大厅,隔着一间,想便是先生师母的卧室。纵纵横横,有十几张书桌。学生已来的不少,大些的也有十四五岁。初进门还听见书声,到此便雅雀无闻,大家伸着头来看新来的学生。只见何先生仍坐在书案上面,且缓理会洛钟。见一班学生忽然不念书,忙喝道:“怎么不开口了!”
接着便又听见一阵书声,霎时又全息了。何先生又喝道:“怎么不。……”一句话未完,又齐齐念起来,又陆续停歇,有掩着嘴笑的,有跳下来喊要小解的,有歪着身子扯皮的,有附着耳朵说话的。何先生却不暇再来照管,只好站起身,来迎接洛钟入座。黄大妈将各物一齐放在正中一张方桌上,便回头来觅麟儿的书桌。旁边走过孙大,指点他的桌子,却远远放在师母房门口。黄大妈先领着麟儿向桌边坐下,见紧靠着龙儿。龙儿望着麟儿只管嘻嘻的笑。这时候门帘开处,早见美娘伶伶俏俏的捧出一碟子枣糕,递给黄大妈说:“给你家相公取个吉兆罢。”
黄大妈接过来谢了一声,便将碟子放在麟儿桌上。正要过去点香烛,早见那个孙大忙得煞是利害,香烛早已点好,正把鞭爆散开来,到天井里寻觅画叉挑挂,一眼看见小媳妇儿站在腰门口,将一个小指头放在口里,望着孙大笑。孙大笑道:“好人,你也帮我一个忙儿。”小媳妇笑道:“那边不是画叉,我恐怕你眼睛放在裤裆里了。”孙大一笑,便把鞭爆挂上,只见一群学生,齐打伙儿都把耳朵掩起来。洛钟便命麟儿来磕头。麟儿恭恭敬敬在圣人座前行了三叩首礼,又替先生师母行礼。何其甫深深还了一揖,高声唱道:“罢了,祝你高中头名。”
麟儿站起来。洛钟又叫他周围向各生行个平礼,有三五个学生却知道还礼,那些怕鞭爆的,两只手依然还放在耳朵旁边,那里好来作揖,只好含笑望着麟儿点了点头。孙大便取了火升起鞭爆,黄大妈把麟儿搂在怀里。鞭爆放毕,孙大将供圣人的糕粽,循例散给学生每人两个,还剩了十多个,孙大却暗暗藏了,想定是留着给小媳妇儿。黄大妈见各事已毕,走至麟儿身边说:“小官官,你在此好生坐着,停会子我来接你。”麟儿此时已含了两胞眼泪,低着头一言不发。黄大妈进房辞了师母,美娘笑道:“回去请你们太太放心,小相公在此,有我照应着呢。”黄大妈点点头。一步一步才走到那小媳妇儿站的那座腰门,忽然见麟儿高声喊起来,说:“妈妈,我要同你一齐回去呢。”黄大妈掉头一望,也忍不住泪如雨下。何其甫正同洛钟闲谈,忽的放下脸说:“在书房里不许大声小气的。”麟儿听见先生说他,再看看那副脸色,不由哭起来。依黄大妈便要转回去安慰他,被小媳妇儿推着说:“你还不快走呢,你家相公看见你,越发要闹了。”
黄大妈悲悲咽咽,硬着头皮,只好走回去。此处洛钟过来哄着麟儿,美娘又叫龙儿将他抱下来,送至房里,麟儿才不啼哭。洛钟转身又坐下来笑道:“小学生初次上学,大率如此,过几日就习惯了。”又将适才在街上遇见的喊冤老妇,告诉何其甫。何其甫道:“真的么?杀人越货,愍不畏死,真可不教而诛了。”
洛钟方才说这话时,却留神看见龙儿座后有个大些的学生,约莫有十五六岁,瘦条条的一个白脸蛋儿。听洛钟谈这老妇的事,便扯着龙儿低低的谈笑,龙儿似乎有替他吃惊的模样。洛钟见麟儿已经伏在书桌上写字,冷不防的便别了何其甫。一径向自己衙门走去。意思也要打听打听那老妇的下落。走到甘泉县衙署,果然见堂上已审问这件案情。那老妇手舞足蹈的数说不已。甘泉县在上面也不发怒,有时点头,有时微笑。洛钟正猜不出是个甚么缘故,却好堂上走下一个礼房来。洛钟上前,便问这件案怎样办法,如何还不见吩咐捕役去截获盗犯?那礼房笑道:“我们近来的案件,是愈出愈奇了。甚么几十条人命,不过是只小鸡儿。被一个卖汤团的烫死了,这卖汤团的已经溜去,老妇急得哭骂,又打不得官司告不得状,遇见一个甚么小促狭鬼儿,替她写了一个禀帖,便用了一个白昼鸣锣盗杀人命一个大题目来喊冤。官问他为甚以轻报重,老妇便说:“那卖汤团的手里是不是堂堂的敲着锣,小鸡子不是天地间生命,老妇将他养大了,抱得出小鸡,鸡复抱鸡,生生不己,老妇的一生养膳全靠着他。现在生生被人杀死,大老爷不替老妇伸冤,更谁替老妇伸冤。本官也被他闹得没法,允赔偿他十千文,但追问他这禀帖是谁替你做的。他说昨天遇见一个小相公,怜悯老妇冤屈,是他替我做的,我不曾问他姓名。秦先生你想这不是闹出新花样儿来么!哼哼,此风一开,怕我这衙门口高门限儿还要踏平了呢。”
洛钟听了也是好笑。暗中便猜到怕是何其甫书房那个瘦脸学生所做,当晚回家,便询问着龙儿。龙儿说:“不错,这学生名字叫做乔家运,今年也不过才岁,他身段长得高,极会使奸弄滑,同学的孩子,没有一个不怕他。他父亲是个副贡,惯在乡间替别人家管管词讼。乔家运是一向住在他岳家的,所以就近在舅舅那边上学。昨日打从他岳家出城看他父亲,遇见这事,随即在乡下借了一个酒店里纸笔,便替他写起状子来。”洛钟道:“这点点小孩子,便如此利害,聪明不从正路上用,也算不得聪明。你在书房里少要同他交结。”
龙儿点点头。洛钟过了几日,偶然遇见何其甫,便将此事暗暗告诉了他。那何其甫素性方正,几曾听见过这种神通广大的事,不由怒发冲冠,回去便将乔家运责了几十戒方。乔家运被责之后,好生气愤,然而究竟奈何先生不得。这一天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却好书房天井旁边,有个小门,小门之内,方圆不得六尺,安设一个尿桶,是专给众学生解手的所在。何其甫每夜用的一柄夜壶,早间孙大替他倒在尿桶里,便顺手将夜壶搁在一个小花台子上,日日如此,毫不迁移。乔家运久经看在眼里,自此想了一个方法,每次解手,袖里心藏着一柄小锥儿,解手一次,必在夜壶底下锥一次,久而久之,不到三五日功夫,居然漏了一个沙眼,乔家运悄悄的黏了一块仿纸,用些黑泥涂着,兀自暗暗好笑,依然装着没事的样儿,安稳归坐。何其甫陆续放了学生,闲坐无事,笑向美娘道:“今日又是洗澡日期了,快数三十个铜钱来。”
美娘道:“不是光在水里坐一坐,给我很命擦洗擦洗。”何其甫笑道:“每一次洗澡,都要洗破两块皮,你都要千叮万嘱,也不嫌腻烦。”说罢迷齐双眼径自出去,赴浴堂沐浴去了。原来美娘曾与何其甫约法三章,每隔五天必命他洗澡一次,洗澡之后,大约便许他同衾,以外都是各自裹着一床被困觉。何其甫未娶美娘之先,终年也不沐裕今因有此希冀,所以反把这洗澡日期,牢牢记着。洗澡之后,夫妻们用了晚膳,何其甫每晚必熟读目耕斋初集五十遍,然后安歇。遇着洗澡这一天,他便一遍不遍,老嚷着渴睡。
美娘也知道他的意思,这一晚床上都是叠着一幅衾被。何其甫脱了衣服,先跳入被中,咧着牙呼呼的笑个不住,却因为喜欢昏了,忘却命孙大将夜壶携来。喊了两声,也不见孙大答应,想已睡熟。思量不去携这夜壶,平素膀胱气弱,一夜到天亮至少要撒三次尿,知道美娘胆怯,她也断不肯黑头里去拿这肮脏东西。思索再三,不得已只好仍是跳下床来。东磕西撞的,好容易将夜壶取至,放在床下。寝息以后,约莫有二更天气,何先生第一次撒尿的时候,用手将美娘一推,歪过身子,在床下捞着夜壶,才跨上去撒了有一小半的光景,觉得冰冷的透着膝盖,知道不妙,连忙喊着不好不好,他想要止住不撒,正是不得能彀,好似那旧茅屋遇雨一般,上边大口只管骨骨骨,下面小孔也就澌澌澌。
可怜美娘一生好洁非常,此时睡兴正浓,猛听见何其甫喊叫,惊醒转来,用手一摸半床绵褥,已经冰湿,又吓又气,很命的坐起来,拣着干处躲避,重新点了煤油灯,骂着何其甫,问是甚么缘故,何其甫此时把个夜壶提得高高的,放在眼睛旁边,见刚才一泡大尿,一点也没有存在里面。里面到反露出一点灯光来。何其甫嚷道:“漏了漏了。”
美娘急道:“你还不把这劳什子放下来做甚!你看你这下半截浸在这里,如何是好,可不坑死人了。”不由分说,自己先急急下床另换了一条裤子,抵死再不上床,便在藤榻上睡了一夜。那何其甫到不觉得怎样,拖过自家衣服垫着,一倒头仍然酣呼熟睡。次日起身却累了美娘忙了一早,通床衾褥一一洗晒在天井里。乔家运一到书房,见这光景,知道其计已遂,因此还赢着龙儿一个小小东道。他昨天忽然对龙儿说:“先生明日准要晒被褥。”
龙儿不相信,他便同龙儿拍着手赌十个桃子。龙儿今日果然看见师母晒被褥,心中暗暗称奇,他却不知道乔家运弄的这种狡猾。且说麟儿自从何其甫读书以后,生性聪明,智识亦比别人开的早些。转瞬之间,已是十岁。四书五经,已经念了大半。此时正在书房中平平仄仄仄仄平平的学做对子,他同学中最合式的,除得龙儿之外,便是那个柳家相公,名字叫做柳春。柳春生性懦弱,常常被乔家运欺负。乔家运要索笔墨,他回家去便买笔墨来送他。乔家运要索纸张,他便买纸张来送他。柳春父亲,在绸缎号管事,母亲钟爱此子,要买嘱书房里大些的学生照应他,也就明知故送。有一天午饭之后,柳天到书房里比平时稍迟些,何其甫便圆睁怪眼骂着他道:“你这个死畜生,想必在家贪顽,这还了得。”
柳春平日最怕先生,猛然见这怪样,一句话回不出来,急了半天,急出一句话说:“适才下雨,我家屋上忽然掉落一个癞虾蟆,我在家看癞虾蟆的。”何其甫道:“癞虾蟆有什么看头?”柳春暗想不错,癞虾蟆真没有看头,不得已又勉强说道:“这个癞虾蟆大得很呢。”何其甫道:“有多大?”柳春道:“有个洗澡盆大。”何其甫冷笑道:“这个大虾蟆可以骑得人了。”
柳春道:“是骑得人的,我家小妹妹还扒在他背上呢。”众学生听到此,都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便是美娘坐在房里,也不禁有些哈哈的声息。何其甫也就不由要笑,腮颊上皱纹,从嘴边到耳边已隐隐鼓动。猛一转念,先生是学生之观瞻,如何妄自颦笑,暗暗的用指甲掐着掌心,掐得疼了,重又发出怒容,顺手一个耳光,打得柳春要哭又不敢哭。何其甫道:“替我跪在圣人香案前。”
柳春含泪便好生跪下。可巧跪的地方离乔家运不远,乔家运一眼瞧着先生不看见,便用脚踢柳春的腿。柳春忍不住疼不敢叫喊,内中恼了一个学生,这学生是谁,便是黄大妈的儿子网狗子。秦氏在先送麟儿上学时候,怕他胆怯,便同黄大妈商议,也将网狗子送去学堂,顺便陪伴麟儿。何其甫是来者不拒,便也答应了,不过点几句书,批几笔仿,落得每节多着几百个钱。网狗子生性强悍,这一日愤着乔家运欺负柳春,遂拍着书案骂起来说:“狗娘养的杂种,你敢和我斗一场么?”
何其甫正低着头临馆阁印出来的小楷,四围静悄悄的,他从不曾在书房里会听见这极大声气,抬头一望,怒从心起,先撩过一柄界方来,网狗子眼快,把头偏得一偏,那界方不偏不倚,却好把圣人桌上一座已经缺了口的花瓶打去半截。何其甫更气得跳起来,拿起界方,不问青红皂白,先把网狗子打了几十下手心,才问网狗子为甚叫唤。网狗子便说乔家运如何欺负柳春,何其甫再望望乔家运,那乔家运早经装着解手,已不在座上。何其甫骂道:“我把你这会说谎话的畜生,乔家运他也不在这里,你便冤赖他。”网狗子急了说道:“他此时不在这里,他先时在这里的。你不信,问问他们大众。”
此时大众学生,那里敢多说话,一个也不来替他分辨。何其甫又要动手来打,网狗子哭道:“便是说谎,那柳春是晓得的,看我说谎不说谎。”何其甫便问柳春,乔家运可曾踢你。柳春看见先生打网狗子,已经吓得魂飞天外,及至问到他,他一想先生因为他说了乔家运踢我,才打他,我若再如此说,包管也要打我。况且得罪了乔家运,将来也不得甘休,不如径自回绝,说乔家运并不曾踢我。何其甫越发火上烧油。可巧乔家运解过手进来,便命乔家运在院落,寻块瓦砾,垫着网狗子手背来用刑。乔家运连声答应,特特的拣了一块三角棱的瓦砾,帮着先生紧紧将网狗子的手压着,只打得网狗子成了发昏章第十一。正不得开交,美娘素来不忍心见何其甫乱打学生,因为累次劝解,会被何其甫呵斥,赌气不再来理会。今日却万忍不住,况且知道网狗子定然是冤枉,那乔家运本不安分,在这几天之前,何其甫亲自到县学里缴月课卷子,美娘午后无事,便在房里沐浴,房门是关得紧紧的,可巧板壁有几条稀缝,那个乔家运书桌却好邻近美娘卧房,瞧看得不亦乐乎。看高兴了,大约是情不自禁,忽的用手指头敲起板壁来。美娘一惊,问是谁。还是龙儿关切,乔家运如此模样,替他叫唤起来。因此美娘不愿意乔家运,此时便走出来向何其甫拦阻。何其甫力也使乏了,虽然停刑,却又瞋着美娘多事,说妇人家懂得甚么,我到不如不做先生让你做便了。美娘道:“我有本事做先生,我到不跟着你受气了。”一面将网狗子搀到他自己桌上,一面又命柳春站起来。何其甫道:“不许。”
美娘也生气说:“不要闹鬼罢,大不了做个先生。做了皇帝,还不要杀人么。”渐渐你一句我一句两不相下,惊动前面汪老太,忙走来笑道:“师生们的事小,夫妻们的事大,不要为这些小事,赶在秋燥天气出汗来。今儿我高兴,听见我家姑侄砚青来说的,辕门桥大赛盂兰会,十分热闹,我请师娘陪我逛一逛,还要累先生在家里照应照应大门。”说着又高声喊道:“玉儿美儿,来陪师娘到我们那里坐一坐。”又回头说:“柳相公你快起来罢,我讲人情。”
何其甫也便唯唯喏喏,没有话说。美娘被玉琴姊妹拖着到前面,那泪珠兀自滚滚。汪老太太即也赶得来,劝慰了一番,趁着斜阳如血,清风徐来,汪老太便携着美娘及自己两个女儿、小媳妇儿,跟在后面,欢喜非常。走不多时,已到那盂兰会的市口,刚刚上着灯火,万盏琉璃,争光夺彩,满街都是纸扎的十殿阎罗,牛头马面,那个无常鬼一顶高帽子有二尺来长,猩红舌头,拖到胸口,被风括着,一闪一闪的好不难看。
一路上游人如蚁,汗气薰蒸,隐隐便听见铙钹之声。大小和尚齐齐提着二宝法音震天价响。市东尽处,又高搭着板台,延着一班巫人唱演新戏。三家五家门前都挂的是些壁灯,画着无限淫秽的故事。那少年子弟,便故意的指东话西,说给看灯上的妇女听,以为笑乐。那小媳妇儿不知轻重,垫着脚偏要瞧一瞧。可巧这张灯画的个老翁扒灰,一个胡子搂着一个年轻女子,胡子模样偏有些像着孙大,小媳妇儿看得笑起来。冷不防走过一般恶少,团团的打个圈儿,把汪老太一干人围在中间,恣意调笑。吓得美娘紧紧拖着他姊妹的手,低头头一言不发。
那些少年你推我,我推你,歪歪倒倒,几乎跌到美娘等身上来。汪老太焦怒起来,赶在前面喝道:“诸位让一让,我们须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家女眷,大家仔细着。”内中有个少年嚷道:“不错。诸位弟兄让一让。”双手趁势在美娘以及汪氏姊妹中间平冲过来,还在小媳妇儿腿上捏了一把,笑着去了。小媳妇儿刚要开口,忽然一家店铺里,有人笑着说道:“真是他们。”接着便嚷道:“舅母这里来,舅母这里来。”
美娘此时正是来不得去不得,如山如海的人,纷纷拥挤,忽然听着声气,确是秦府的三姑娘,掉头一望,果然是三姑娘,还同着一簇女人,坐在一家绣货铺里。心中大喜,扯着玉琴姊妹,直挤过来。小媳妇儿笑道:“姑太太也在这里呢。”此时麟儿、淑仪都扒在柜台上。麟儿有些怕师娘,要跳下去。淑仪不许说:“我的先生在这里,我都不怕。你怕师娘做甚?”
麟儿低低笑道:“你的先生同我的师娘是一样,将来若要娶师娘,岂不是反要同我的先生一样吗!”淑仪笑道:“呸,我不同你说这些胡话。你看你的师娘,正同我的先生谈心呢。”只听美娘笑道:“好呀,你们都出来看盂兰会,也不约我一声儿。麟儿也来了,他的母亲呢?原来此处是田府的宝号。”春姑娘因为是婆婆家,大约不好意思到这里来。”那一位是田太太,请过来会一会。”说着便见身边走过一个妇人,穿了一件翠蓝夏布褂子,浆得硬帮帮的,浓浓的抹了一脸脂粉,下颏底下露出一段老黄颈项来。乔着嘴唇,捏着喉咙,笑道:“诸位太太小姐不嫌弃,到小店里来歇一歇脚。我们亲家太太,我是三番五次请着她,她不肯来,想是不放心小媳,独自在家,这也难怪她。”美娘听她说话已自好笑,彼此谦逊了两句,便见三姑娘身旁坐着一位美秀的女子,遂走过来悄悄的问三姑娘这是谁。三姑娘笑道:“这就是仪儿的先生朱二小姐。”
美娘立起身来,便来寒暄。玉琴美琴也就上前攀谈。那朱二小姐却淡淡的不大同人款洽,却颠头播脑有些吟哦的意思。大家厮并坐着,只见珠钏纨扇,闪铄交辉。周氏却甚殷勤,又拿了许多西瓜片子出来。只有何氏三姑娘同汪老太太以及小孩子各人吃了些,美娘一般人却不惯上口吃这西瓜。周氏却忙了一身臭汗,一件浆硬的褂子,已变成一搭鼻涕搭在身上,怕人生厌,却又跑入后面,把那一百铜钱一瓶林文烟香水,洒了些在身上。重坐出来,说这时候正是人多,停会子夜深了,到反清净,我们去听和尚散花儿去,到是甚好。众人点点头,坐了一会,将近二更,果然街上的人不如前时拥挤。麟儿同淑仪已经渴睡,你靠着我,我靠着你,四只小眼睛朦朦的要望下合。三姑娘笑道:“偏是这些小孩子讨厌,又要出来,又要渴睡。”
何氏笑道:“你们要去逛逛只管去,有我在这里伏侍他们。”汪老太也笑道:“我已走不动,你们去顽一会罢。”于是周氏率领着美娘、三姑娘、朱二小姐、玉琴、美琴、小媳妇儿,向东市里走去。只见天气已转了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炎尽散,惊沙乱飞。正自觉着非常爽快,还不曾走到那和尚台面前,猛觉得就地旋了一片狂风,把那堆积的银锭子吹出来,在满地乱滚。诸人正自用扇掩着脸,接连听见西边人声沸反,许多人迈步狂奔,也不辨是笑是哭,通喊着鬼来了,众人凝神看去,吃这一惊不校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